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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合殿庭院里的荷花池重返青绿，长得的叶片亭亭出水，长得慢的也抽了芽，嫩黄一片，却饱含生机。
侍女阿九端着刚炖好的一盅桂圆阿胶羹，走到坐在池畔晒太阳的昭仪身边：
“娘娘，该喝今日的阿胶了。”
浓香的甜羹被倒在碗里，柏晓芙端起来搅了搅，却觉胸口堵得很，完全咽不下。她抬头发现，阿九正站在旁边悄悄咽口水，抿嘴一笑，把碗塞了过去：
“你喝吧，我都喝絮了。但是先好，喝完可不许去跟李彦和告状。”
九玉抱着碗，一脸苦相：
“晓芙，你好歹喝一点吧，我都换了好几种做法了，今天这个很好喝的！”
“喝不喝，也没什么要紧了。”柏晓芙举起手，挡了挡午后和煦的阳光，笑容看起来像美丽而易碎的琉璃：“原来，我的存在，真的是他的劫数。”
卜辞在混沌之上过的话，近日来数次在她耳边回响。他是因为她才犯的错，在天上是，在人间，亦是。
孙太后被陛下以毒害皇嗣为由，软禁寿庆殿。孙皇后闻讯，自罚于永安殿闭门思过。后宫一夜间，情势大变，牵连着前朝，亦是狂风骤雨。
远在剑南的孙堂敬八百里加急上书，称陛下为妖妃所迷，不忠不孝，实乃大过。须即刻诛杀妖妃，否则必定祸国殃民。
陛下握着奏疏，在辰元殿上一语不发。
次日，神策军番号被撤。原神策军改组为羽林军，八万人裁减至五万人，剩余军饷购置精良装备。
这样一支精锐，在陈行简的带领下，于羽林营日日集训，呐喊军号声响彻方圆。
天子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回复孙堂敬那封八百里加急的罪君之书。
柏晓芙拈着手中的缨络，金锞子的边缘被盘得光滑，只是她手指冰冷，连带着那金子，亦是冰冷的。
诛杀妖妃，祸国殃民。
她想起身边的姑娘，第一次见面时天真的话语，自嘲一笑：
“九玉，你还真是，一语成谶啊。临了，我也没逃过这个祸国妖妃的罪名。”
九玉不喜欢晓芙现在的神情，那么淡然，那么轻松，却让她打心底里沉重又难过。她俯下身子，趴在坐着的人膝上，伸开手抱住瘦得脱了相的姐姐：
“他们为什么这么你，这件事情明明都是那些大官儿一手策划的，别人不知道就算了，连那个白胡子老头也不向着你！”
她有一次偷听到李彦和发怒，好像，带头上书附议孙堂敬诛杀妖妃之请的，就是那个什么沈相。呸！老不要脸！
柏晓芙抚了抚九玉的头发，声音温柔而平静：
“太急了，此时原不是对孙氏宣战最好的时机，我们清楚，朝堂上的人也清楚。天时地利人和，差一点儿，士气就完全不同了。”
九玉疑惑道：“我不明白，为什么救了你就会影响士气啊？”
“帝王，不应该有软肋。他从前经年为政，斩刘述、整河道、组精兵、收失地，好不容易积累起的君王之威，因此一事，大打折扣。”
柏晓芙缓缓撑起身子，走近池塘，拨了拨离她最近的一叶嫩荷：
“在痴情皇帝手下讨生活，无异于给自己的事业埋了个大雷。柳吴前车之鉴犹在，李彦和为了我，不惜与太后反目，这样的专情，对后宫嫔妃来，自然感人至深，可落在前朝文武百官眼里，谁还敢交上身家性命，力保他江山呢？”
治大国，若烹鲜。如临薄冰，如履深渊，丝毫不敢马虎。如今因她横生之事贸然一搅，大梁这条鲜鱼，只怕要烂在锅里了。
她对着荷叶发了许久的呆，回头一看，九玉满脸写着“我听不懂”，不禁哑然失笑，踱回妹身边，用手指点了点她的脑壳：
“你啊！算了，你还是吃东西吧。”
九玉不好意思地捧起刚刚那碗阿胶羹，大口吃了起来。
柏晓芙看着她越吃越高兴的样子，忍不住吐槽：
“咱们俩怎么也是一颗种子长出来的，你就算比我年纪些，心智也不该差这么多吧？你跟我实话，你是我亲妹子吗？”
九玉已经干掉了整碗甜羹，打了个嗝儿：
“我是被紧急启智拉来顶包的，不谙世事不是很正常吗？”
她把碗放回托盘上，拍拍肚子，凑近道：
“你心智成熟，是因为大司命在天上的时候，对着你了上百年的话，最后他还用自己的本源神力给你洗髓、铸魂、化形。要不是这样，也不会被天尊发现他动了凡心，然后贬下界历劫啊。”
柏晓芙心下一软，不禁追问：“他为什么助我化形啊？”
九玉啃了啃指节，努力回想着那段模糊的记忆：
“好像是……你要凋谢了吧。万花有时令，就算是天上的水莲，开花也不过百年，总要枯萎的。”
人心明晦，本性难移。世事走向，皆是注定。
柏晓芙望着一池碧荷，五味杂陈，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悲叹。
当真是，翠减红衰愁煞人啊。
事实证明，九玉把汤羹迅速喝光是非常明智的，因为没过多久，李彦和便踏进了舒合殿。
他一进门，就瞧见庭院里站着的人，步上前道：
“你怎么穿得这么少就出来了？好歹加个披风啊！”
柏晓芙有些无奈：“我就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又不出去，冷了回屋不就好了。”
李彦和拉过她的手，十根指头冷得像冰。
他极不满意地瞪了她一眼，不由分，将自己身上的玄色披风脱下来，把人围了个严实。
瘦削的人裹在宽大的男子衣衫中，显得更加形销骨立。柏晓芙自然地搂住李彦和的腰，投入他温暖的怀抱，厮磨了一会儿，轻声道：
“孙堂敬，是不是要起兵谋反了？”
陛下面露不豫：“谁在你面前乱嚼舌根？不是不让你想这些吗？”
“怎么瞒得住呢，他用的还是那样的理由……终究是我，毁了你这么多年的努力。”
李彦和将人箍在怀中，又不敢太用力。她自惊险万分地捡回一条命后，本就纤细的身量，越发瘦得让人心惊。仿佛他稍微一使劲儿，就会将她捏碎。
他圈着她细窄的肩膀，明明温和平静的声音，却好似饱含铺天盖地的浓情：
“李彦和可以不做皇帝，但他不能失去柏晓芙。”
柏晓芙望着他深邃得仿佛要将人溺死的双眸，眼圈微微发红。
她想，她这一世，得与他共度，虽短短温情时光，相比漫长神寿，宛如须臾一瞬，然已无憾了。
李彦和盯了她一会儿，忽然低下头，吮住了她的柔唇。
温热的舌头在她嘴里百转千回后，他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摆在旁边的空碗：
“你又没吃今天的补品。”
大意了！这人怎么情到浓处，还不忘检查作业呢！
柏晓芙心虚地缩了缩脖子：“流水的补品送进来，都把我吃胖了。”
男子就着怀抱的姿势，当场来了个旱地拔葱，而后将人放下，咬了她耳垂一口：
“骗子！根本就没胖，轻得像鸡仔一样！”
他转身看向旁边的侍女：
“阿九，这羹厨房还有吗？再盛一碗来，我亲眼看着她吃。”
九玉一福身，眉开眼笑地应了声“哎”，蹦蹦跳跳着走了。
梁楚东境，江淮特遣使纪长天，望着夜色下的泊阳湖，神情凝重。
泊阳湖，中原第一大湖，丰水期与枯水期水位差异悬殊，素有“洪水一片，枯水一线”之。湖那边，就是楚境。
再有半月，到了春夏之交，湖水会开始猛涨。若半月内不能渡过此湖，须再等半年，才会迎来这样的好时机。
偏偏在这个时候，西京出了事，陈景大人提出要准备随时撤兵回防，守卫陛下。
纪长天背在身后的大手，紧握成拳，胸中满是对那皇帝恨铁不成钢的气愤。
远处走来一名将官，步行至他身旁，抱拳施礼。
“都准备好了？”
将官面对纪大人的询问，有些犹豫：
“准备……倒是准备好了。可是，纪大人，我们这么做，陈大人日后知道了，真的不会怪罪我们吗？”
纪长天极目远眺，眼神坚定：
“纪家人，不问功过，不问荣辱，只守心中道义。”
他随意踢起湖畔一块石子，落进水中溅起层层涟漪，直到那湖面重归平静，才漠然开口：
“李荣德不配位，李彦和优柔寡断。这天下之主的位子，给他们李家坐了十年，已经够了。我不能看着陈大人继续错下去，如今正是梁楚交战的关键时刻，他若执意要进京勤王，便让我替他做这个不忠不义的决定吧。”
声声蝉鸣催来了又一个夏日。虽然西京与剑南的气氛日益紧张，但至少，今天还是收到了一个好消息：陈景所率军队，于丰水期到来之前，成功渡过泊阳湖，攻下了殷楚的鹿山城。
李彦和迈着轻步子，一路走到舒合殿，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她知道了，一定也会开心吧。现下她肯定已经休息了，等明天早上再告诉她。
然而甫推开殿门，一室的灯火通明，却让李彦和的笑容逐渐僵住。
平时这个点不都熄灯睡了吗，今日怎么回事？
他心下担忧，大步走进屋子。屋内伺候的人见他来，神色间均是惴惴不安，更加重了他的疑虑。
及至走到床前，李彦和的心猛地揪了起来。
柏晓芙阖着眼躺在床上，蜷缩成虾米状。抓着锦被的手青筋凸起，头也从枕上滑下大半，只堪堪蹭到些枕边，眉心拧成好大一个疙瘩，唇色苍白。
“这是怎么回事！叫太医来看过吗？”陛下回头看向屋内的宫人，言语间带了怒气。
床上的人似乎被他吵醒了，睁开眼睛，轻声道：
“只是来癸水……你别大惊怪的……”
“来癸水怎么会痛成这样？”李彦和不信，她以往来癸水他又不是没见过！
等等……这似乎是她病愈以来，头一次来癸水……
果然，纵使养得这样心，还是伤到底子了。
“很多女子来癸水都会腹痛，没什么大不了的。”
见他脸色越来越沉重，显然是开始胡思乱想了，柏晓芙试图用一个轻松的语调来描述这件事，虽然她一向对姨妈痛饱含敬畏之心。
“你以前从来不会痛的。”
“也痛过，只不过当时还不认识你而已。”
上初中的时候不知天高地厚，月经期间吃了根冰棍，那次简直痛得刻骨铭心。
陛下丝毫没受轻松语调的感染，仍是一脸官司。柏晓芙拉着他的手往自己腹处放：
“我叫他们炒了热盐做成布包，你摸，敷一敷已经好多了。”
然而她一脑门细密的汗雾，让这句轻描淡写的“好多了”，完全没有可信度。
兰兰端着热气腾腾的红糖姜茶走到床前，询问娘娘要不要喝一点暖暖肚子。
李彦和扶着柏晓芙从床上坐起来，把热盐袋依旧搭在她腹处，看着她喝。
姜糖茶才喝了半碗，她却一把推开他，俯身趴在床边，剧烈呕吐起来。
肚子疼了一天，本来也没吃多少东西，呕出来的基本都是水。柏晓芙眼中飙泪，喉咙被反上来的胃酸灼得难受，吐完半晌，还伏在床边轻喘。
“马上去叫太医来！”
李彦和不住在她背上顺着气，只觉她这副样子是在对自己一刀一刀地凌迟。
“别别别……”
伏在床边的人起身抓住他的手臂，因为虚弱，话也有气无力：
“大半夜的……别动不动就喊太医……太医都被你烦死了……”
“你看看自己吐的是什么？是不是一天都没好好吃饭？”
李彦和将她搀坐起来，接过兰兰手中漱口的水，却是越想越心焦不已：
“什么时候开始疼的？早上不是好好的吗？疼成这样，怎么不让她们去宣德殿一声呢？”
柏晓芙将漱口的温水吐净，擦了擦刚刚飙出来的几点泪，觉得好一些了，软软靠在李彦和身上，调匀了气息才道：
“有什么好的，只是癸水而已。宋院正早先就嘱咐过，癸水刚恢复的前几次，会腹痛是正常的，慢慢调养就好了。你叫他来也没用，这个没法治。”
除非，他能当场发明出布洛芬。
她看看李彦和紧皱的眉头，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没这么娇气，疼一疼而已，明天就好了，我保证。”
温热的大手将她比在脸侧的三根指头攥了握在掌心，李彦和的眉头丝毫没有松动，搂着人红了眼圈：
“别笑了，你笑得比哭还难看。”
“那你给我笑一个吧，你笑得好看。”
一滴滚烫的泪，砸在了她手上。柏晓芙艰难支起身子，用冰冰凉的拇指去拭他的眼角：
“别哭啊，你可是皇帝，男儿有泪不轻弹的。我真的没事，宋院正……”
“宋院正，你每日都需戌末前入睡，方能补养血气。”李彦和咽了咽喉间涩意，佯装恼怒：“如今亥时都过去了，还瞪着两个大眼干嘛？”
柏晓芙像失了全身骨头般依附着他，脸在他肩窝处蹭来蹭去地撒娇：
“你不在，我睡不着。”
“我来了，可以睡了吧？”陛下将人按回枕头上，抬手解去自己的外袍，同她一起躺了下来。
兰兰很有眼色地熄了灯，放下床帐后，招呼众人退了出去。
浅碧罗帐里，两个人安静相拥，能听到彼此平缓起伏的呼吸声。
李彦和沉默地盯着帐顶。黑暗中，他的眼泪顺着眼角肆意流下，在枕头上晕开一个一个的水点。
一双温柔的唇，悄悄吻上他的泪痕，动作轻盈又细腻：
“别这样……看你这样，我觉得心比肚子还疼……”
修长结实的胳膊将女子瘦弱的身躯笼住，李彦和轻吻着柏晓芙的额头，声音哽咽：
“是我不好，不该把你牵扯进这泥淖。如果没有遇见我，你还是无忧无虑的宫女，跟太液池的莲花一样，朝放暮闭，简单乐。不必日夜忧心，不必被人下药，更不会，差点连命都搭上。”
柏晓芙向他怀中贴了贴，浅笑道：
“你忘了吗，我这朵莲花，是心甘情愿的。”
如果没有遇到爱莲之人，花开花谢，寂寂日夜，然后随时令凋落。平平世上走一遭，不记得谁，也不被谁记得，又有什么意思呢？
注：治大国，若烹鲜。——《道德经》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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