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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晚，容府早早点上了灯。树形灯架上插了蜂蜡烛，桌上也摆着白釉莲瓣纹的烛台。
一室烛火，光影浮动。
裴漪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子上，自然地打开盖子，将里面的饭菜一一摆放在桌子上，笑着向容澈明了来意。大体就是，因为最近太忙了，打算今日下午休息一下，店中不开门，所以她自己给容澈送来了吃食。
既是人家店中今日休息，容澈也不便再打扰。只是这几日去惯了，猛的一日不去了，反倒有些不甚习惯。
不别的，在家时候他是一个人用饭，到食味馆之后，虽不和众人一同用饭，但也有裴漪陪着话，介绍介绍菜品，倒是热闹一些。裴漪做的饭本就诱人，再加上她这么一解，容澈便感觉格外得有食欲。
看来这习惯，实在太好养成了。
容澈心下略有些失望，不过还是微微颔首，道：“麻烦裴娘子了。”
又看今日饭食花样极多，五色糯米饭在灯火下更显莹润可人，散发着清香的草木味，烤肉舂鸡酸辣扑鼻，一闻就让人胃口大开。
“今日的饭食一如既往的新。尤其这糯米饭，青、红、白、黑、黄，五正色也，倒是很有些雅趣。”
听到这话，裴漪心里顿时有些开心。
毕竟她确实也是下了心思的，能被人发觉自己的用心，作为厨师，她当然开心。
忙道：“正是呢。这红色是用苋菜染的，黑色用了枫树嫩茎，青的是桑叶，黄的是栀子，颜色除了好看，还比一般的糯米饭更多了一份清香。再配上这些烤肉舂鸡，还有青梅拌鸡丝，当真是绝配！”
她原本是想“鬼鸡”的，可想一想也不好解释，要柠檬手撕鸡，可柠檬在这时候也不叫柠檬，况且她用的还是青梅，于是干脆变一变，直接叫青梅手撕鸡。
容澈倒没对这种搭配产生疑问。
梅子在古代是重要的调料，在醋出现之前，青梅是主要的酸味来源，吃脍、吃鱼羊等膻味较大的食物时，就需要梅子来压制腥膻味。不过通常来，青梅会被做成盐梅，以去除里面的涩苦，并且更利于保存。
裴漪道：“这菜原本是想用枸橼的，只是现在不是季节，于是便用青梅代替了，倒也酸辣可口。”
容澈认真地听着她介绍，时不时点点头。
这些话的时候，眼前的紫衫女郎眼中亮晶晶的，整个人仿佛在发光，在朦胧烛火下，灵动秀美得不似真人。
没来由心跳微乱，耳边悦耳清脆的声音仿佛变成了一只手，轻轻拨动着弦。
容澈蓦然垂眸，挡住眼中神色。
等裴漪兴冲冲地介绍完今天的饭食，再去看容澈时，朦胧中却发现，他似乎……耳朵有些红？
应该是看错了。
她顿了一下，想了想，：“对了，容郎君，我今日下午时候，听人起了季虎。”
容澈抬眸看过来，两人视线交错。
裴漪接着道：“起来，如果不是容郎君出手相救，只怕我那天逃脱，之后也会被季虎寻仇，我……”
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只好对容澈认真行了一礼。
那天的事情，纵使裴漪不知道季虎究竟是如何计划的，但是也隐约觉察到了他们那群人令人发呕的心思，像是蝇虫一般惹人厌烦。她当然可以奋力反抗，也可以寻求萧蕤的帮助，萧蕤应该会帮她。可是之后呢？
萧蕤不可能面面俱到，她或许还是会遭受到季虎暗中的报复。
想来，是容澈行事更靠谱。
容澈见她行礼，略有惊讶，本欲相扶，奈何起身不便，只好道：“裴娘子不必忧心，今后，季虎绝不敢再来找麻烦，娘子自可安心开店。”
裴漪点点头，道：“我知晓的。”
静了半天，只听容澈欲言又止地道：“裴娘子，今后若有什么难处，尽管找容某。”
眸中神色很是认真。
原本来，裴漪应该是推辞一下的，可看着容澈如此态度，推辞的话倒也不出口了，只觉得心中一暖，应了声：“多谢容郎君好意。”
略有些慌乱，她偏头看了看窗外，发觉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不知不觉中，在容府竟已待了这么长时间，忙道：“天色不早了，阿娘还在家中等我，容郎君，先告辞了。”
“等等。”
容澈叫住了裴漪，对门外吩咐道：“越泽，拿盏灯来。”
罢，对她道：“今日是晦日，月色暗淡，裴娘子还是拿盏灯再回去。”
话间，越泽便已经推开了门，手上拿着一盏棠木柄的素绢灯笼，一点烛火晕开。
裴漪又道了谢，拿上灯笼，这才转身走了。
容澈看着她苗条高挑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有一件事情他没有跟裴漪。
其实季县令并不知道季虎是因为想伤害裴漪才被他整治，还以为自家儿子是无意中触犯了他。对他虽有怨言，但是不敢发作。而季虎，被他关了几天，早就屁都不敢放一个了。
裴漪今后，不会有任何事情。
不过这事儿，容澈倒觉得没必要出去。
怔神间，只听越泽道：“郎君，今日收到白马书院的回信，山长已经知道季虎素日在轵水城的所作所为，白马书院绝容不下此等心术不正之人。季虎想是再去不了白马书院了。”
当然，依旧是没提到裴漪这事儿，只是将季虎素日行径告知了山长。
容澈浑不在意，应了一声，道：“用饭罢。”
裴漪提着灯笼急匆匆赶回家，还没到家门口，前方忽然窜出个东西，口中叫闹着：“裴姊姊，你终于回来了，我都要饿死了！”
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三九。
裴漪轻轻吁了一口气，抚下一颗乱跳的心。伸出一根素白的手指，颇为无奈地点着三九的额头道：“三九啊，我都要被你吓死了。这么黑的天，你不要随便乱窜出来，真的会吓死人的。”
那天遇险的时候，也是从前面忽然窜出来一个人，她不留下心理阴影是不可能的。刚才那一瞬间，她的汗毛都立起来了，背后都是僵硬的。
三九看她脸色不对，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一个劲儿地：“抱歉抱歉抱歉，裴姊姊你没事儿吧？我下回不敢了。只是你一直不回来，我饿。”
他本就是正在长身体，每天做梦都在想着吃饭，又跑去萧府送东西，中午吃的那点儿早就撑不住了。裴漪这一趟去得久，三九比她早回来一刻，腹中空空，实在难捱。
裴漪也不是真的责怪三九，和他一起走进院子关了门，道：“饿了你们就先吃，不必等我的。”
吹灭蜡烛，仔细收好灯笼，转头便看见三九撅了嘴，窃窃道：“裴婶婶也是这么，可我阿娘偏不让，非要等你回来。我闻着那香味，实在饿得受不了了，这才出来等你。”
裴漪被他那哀怨的模样给逗笑了，还未来得及话，只听正堂的门吱呀开了，许娘子在门前喊：“漪漪啊，你回来了？”
“是呢！多了几句话，结果误了时间，我们赶开饭吧。”
裴漪忙应了一声，拉着三九步走进了屋子。
因今天是个热闹日子，做得饭菜也多。恰巧许娘子夫君陈老大运货回来了，裴娘子便让许娘子将他也叫来了。
正堂比平日多点了几盏油灯，亮堂不少，但还是比不上容府灯火通明，更比不上现代的各种电灯。
这情形到让裴漪想起来一些事。
她记得在现代时候，有一回大年三十，养父、继母和爷爷奶奶难得坐在一起吃年夜饭，当时的情形并不欢乐，但也能维持下面子。恰巧这时，电路突然停了，家中一片漆黑。奶奶翻箱倒柜找出一根白蜡烛，立在饭桌上，烛火如豆，仅仅照亮了一桌人的脸，忽明忽暗，众人沉默，没有一点儿过年的氛围。
或许是氛围实在太低沉，奶奶的情绪忽然就绷不住了，在饭桌上大声控诉养父。
那时候，她可能还不到十岁，怯怯地坐在一角，看着奶奶声泪俱下地骂养父，他不负责任，当初让他离婚再娶他不肯，从孤儿院领回来个拖油瓶，结果没两年又离婚了，把拖油瓶扔给她。什么她也没钱也没能力，为什么这么大年纪还在给他收拾烂摊子，他能不能争气一点，她也想像邻家老太一样享享福。
爷爷一言不发，轻拍着奶奶的背，养父沉默不语，继母如坐针毡。
跳动的烛火让每个人的表情都变得格外狰狞，裴漪只好又往角落缩了缩，努力让自己不被人注意。
那时候，过年热闹的烟火都成了惊雷，每炸一下，裴漪的心都会跟着一跳，生怕下一秒，大家全都好闹起来。
而如今，还是暗淡的灯火，一桌子人，一桌子菜，但是气氛却大为不同。
裴娘子见裴漪呆站在门口，笑盈盈地起身将她拉入座，嗔怪道：“漪漪，傻站什么？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可让三九好等了。”
三九肚子饿得咕咕叫，已经听不见这话了，眼神如同饿狼般盯着桌上的饭菜，恨不能全塞到他的肚子里。
许娘子见三九如此作派，恨铁不成钢地敲了他一脑瓜崩，道：“瞧你那饿死鬼投胎的样子！”
裴漪不由一笑，柔声解释道：“阿娘，我不过是多了几句，给容郎君介绍了饭食而已。”
裴娘子也没多问，笑道：“不了，赶吃饭吧。”
众人坐好，裴漪这才发现桌上多了一个陶壶，她有些好，问：“这是什么？”
许娘子笑呵呵地提起了陶壶，翻出杯子来，边倒边：“这不是今天好日子嘛，我前几天酿了米酒，正好给大家助助兴。”
三九已经开吃了，含糊不清地道：“阿娘！我也要喝！”
沉默寡言的陈老大开口了，训斥道：“孩子家家的，喝什么喝？”
三九一缩脖子，不敢话了。
许娘子便给几人倒了酒，转头对三九：“你喝水就行了。”
裴漪笑道：“三九，孩子是不能喝酒的，等过两天桑葚熟了，我给你做桑葚果茶，可好？”
“那是什么？算了，裴姊姊做的一定好喝，那，那我们定了啊！”
三九眼睛一亮，忙道。
这猴急的模样倒是把大家都给逗笑了。
裴漪答应了三九，这才端起手中的酒杯细看。
昏暗的烛火下，粗陶酒杯中的酒浑浊不清，上面还有着细细的浮沫，看那浮沫颜色，似乎是淡绿色的。
淡绿色的酒？
啊这？
绿蚁新醅酒？
白居易这首诗突然就从裴漪脑子里冒出来了。
还真是绿色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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