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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世世小说网 > 恭请殿下折腰 > 第5章 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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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里不知几时燃起了暖炉,腾腾热气蒸在身上,汗珠洇湿碎发,引出后颈坐立难安的刺痒。

    贺元夕扭动脖子,蹭蹭斗篷,无意瞥见炉顶的莲花铜纽,不禁想起往年盂兰盆节,去寺庙游玩的情景。恨只恨当时顾着看百戏听俗讲,没到菩萨座下多磕几个头。

    可惜求神佛也来不及了,尉迟俭那样的急性子,竟也成了个哑炮,自己走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不敢多想。只是人紧张到了极点,总会被逼出些叛逆念头,这辈子不亏,吃过皇帝老儿的米,偷过皇庄的瓜,今日性命若就此了结,她便将王家的破事全抖出来,扒不下那身紫皮,也要泼他一头粪!

    如此来,搞不好能名留野史。

    正由着神思乱飞,那头尉迟俭终于开口了。

    他先:“曹阿姜已死。”而后一顿,贺元夕尚未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又听他道:“王玄泰重伤昏迷,正由……太医令救治。”

    很短一句话,字字清晰明了,她偏许久才回过神。

    曹阿姜已死。

    曹阿姜已死?

    她在情感上不算细腻,一向没什么浓烈的爱恨,曹阿姜用最恶毒的手段折辱她,现在自食恶果,她应觉得恶有恶报,舒心意。

    可又为何胸中憋闷?

    一时间忘了仇怨,满心只想着,她不是一门心思要出人头地吗?真这么轻易就死了?

    “贺元夕,贺元夕?”

    上首之人唤了数声,才将她从混沌中捞出来。回到花萼楼,回到大殿,锐利的目光瞬间如箭雨袭来。这场兔死狐悲的伤怀,她不能沉浸太久,睁眼是另一场恶战。

    太子垂目望向她,缓缓道:“既然你与曹阿姜同属司馔司,那你可知,王曹二人有何恩怨?再有,你只身去往西仓,所为何事?”

    才刚听闻曹阿姜死讯,仅此两个问题,也让她许久才品出本意——自己那套装傻充愣的辞,太子不信。

    这念头让她心虚气短。方才一路跑来,压根顾不得许多,以致于全然忘了,指使她取茶托的韦司馔,大抵也被王玄泰买通。

    盘查到韦司馔头上,不过是早一刻迟一刻的问题,届时捅出她与王玄泰相识,再想干干净净抽身,绝无可能。

    可闭口不言,仍会让人起疑。

    天人交战之际,殿中忽有人发声,让她得有片刻喘息。

    话的不是旁人,竟是宰相王衍。

    只见他起身走入殿中,恭谨道:“殿下,犬子闯此大祸,还能得太医令救治,臣心惶惶,亦无颜在此,臣绝不敢偏私,只求殿下秉公办理。至于这宫婢,眼下神情恍惚,况且逆子尚未苏醒,怕是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不如待上元节后,交由大理寺详查?莫因逆子荒唐,扫了殿下……与圣人的节兴。”

    他脸上挂着讨好愧然的神色,分毫不见忧愁痛心,好像那杀了宫婢,又伤重昏迷的,不是他王家独苗。

    贺元夕直觉话里有话,千咀万嚼,偏什么都品不出来。

    不想太子以指叩案,直截了当道:“王玄泰乃工部重臣,案子尚有蹊跷,王相理应慎言才是。孤受封前,王相代掌国事,若令郎无辜获罪,于王相无益,更于朝廷无益。”王衍直直身子,正欲反驳,又被他打断,“此案发生在禁中,一再拖延,民心难定。王相宽心,朝廷不会草草结案,孤亦不许无辜之人受牵连。”

    一番话的贺元夕心惊肉跳,她尚未察觉王衍在何处设陷,只是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那份聪明,放到暗潮汹涌的庙堂之上,恐怕连做扁舟的资格都没有。

    这时,太子的语速忽然慢了下来,眼睛飞速朝她一瞟,“此事稽延不得,早日查明真相,才是为圣人分忧。毕竟,迟,则生变。”

    他的动作很,到她差点没注意,几乎当是错觉。

    但此刻笃笃的心跳绝不会错。

    太子一语毕,殿中肃然无声。

    她脑中只剩四字不断盘旋——迟则生变。

    什么意思?曹阿姜已死,会有何变数?

    今日一直走在刀尖,现下却是第一次感到无助。生死关头,一字一句一个口气,都能成为有心人捏死她的由头。喉头堵着千百套辞,却不知哪个才能让她活下去?

    她咬咬牙,几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一寸、一寸抬眸,凝视上首之人。

    从袍角滚滚云纹,到襟前烈烈腾龙,最后,她迎上了一双深潭似的眼睛,那里头撒着神仙揉碎的星子,有抚慰人心的力量。

    他亦没有回避,坦然与她对视。贺元夕只觉得四周静谧如海,几能听见铜炉镂花间,幽幽钻出的煦煦暖烟。

    暖烟中她昏沉,深潭中她清醒。

    她忽然平静下来,觉得自己该信任他,至少是此刻。

    心一旦静下,就能拨开迷雾见真章。王衍不愿即刻彻查,因为西仓现由东宫禁军看守,纵有覆雨翻云手,伸不进睽睽众目之下。

    很多事,他便无法安排,譬如血迹、铜瓶……证人。

    从头至尾,只有她亲眼看见。

    今日不坐实王玄泰的罪名,待他清醒,她死路一条。

    想到此处,贺元夕以首抢地,“咚”、“咚”磕了两个响头,“殿下!婢子有要事禀报!”

    得到太子肯定的眼神,她只当自己身在田间,现下满殿的宰相、将军、侍卫,不过是一颗颗老菜梆子。

    而后鼓起勇气,稳下心神,“婢子听到曹阿姜的惨叫之后,悄悄潜入竹径。婢子瞧见王郎中打开了门锁,又将晕倒的曹阿姜拖进仓室,婢子担心他逃窜,趁其不备,赶忙关门上锁,这才得以向殿下报信。”

    足印已被拖痕毁坏,无法直指王玄泰,她只能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向钥匙。王玄泰能提前埋伏在仓室,定是掌门阁的裴司闱行了方便,只要传裴司闱前来问话,姓王的百口难辩。

    一气完,她略略偏脸一觑,见王衍很沉得住气,始终闭目不语。不过眉间皱褶,早已暴露他此刻的心烦气躁。

    太子果然道:“樊金茂,传司闱来。”

    “殿下。”樊内侍正要应声,竟是尉迟俭先一步开口:“这宫婢的不错,雪地确有拖拽血迹,只是尸身将凶徒的足印擦了个干净,现下只剩这宫婢锁门报信留下的脚印。不过臣适才在仓室内捡到钥匙,已着人查问,原来裴司闱早早告假,兴庆宫一应锁匙,暂由韦司馔保管。臣已命人传话,殿下稍待片刻,真相即可大白。”

    贺元夕脑中一嗡,冷汗霎时从手心爬到头顶!

    韦司馔!怎么会是韦司馔!

    未及她深想对策,已听得熟悉的脚步声踏入大殿。平日里,她只道韦司馔偏听偏信愚不可及,现下竟觉得,此脚步之?人,比王衍还过之不及。

    少顷,一袭檀紫襦裙走入余光。女官依礼只需肃拜,可她刚到殿心还未站稳,就“噗通”一声仓皇跪倒,一面叩首,一面高呼:“婢子死罪!婢子死罪!”

    她何故如此惊慌?只是迫于强权交出把钥匙,至多罚俸降职,断不会要她的命。贺元夕暗道蹊跷,斜睨一眼,赫然发现她从耳廓到嘴唇一通煞白,独剩两颗黑洞洞的眼珠,和浮于唇上的血红口脂,整张脸怪异非常。

    太子不出声,无人敢搭腔,直等那韦司馔喊得声嘶力竭,伏身喘气再不求饶,太子才淡然道:“,你何罪之有?”

    韦司馔许是没想到他如此冷静,呆愣片刻,才哆哆嗦嗦开口:“婢子执掌司馔司,应严守宫纪,不该一时心软,纵容曹阿姜偷窃……阿姜之母身患重病,上元节前,她跪在婢子跟前哭求,西仓常年无人,少一两个物件也盘查不出,婢子见她实在可怜,便蒙了心窍,将钥匙交予她。想是王郎中无意发现她盗窃,本意阻止,却失手杀人。”

    话音未落,耳边“啪”一声巨响,原是身旁案摇盏抖,王衍一掌覆于案上,胸口起伏不绝,似在极力压抑着怒气,“你纵人偷窃、私瞒不报,致一死一伤,罪无可恕!”罢又朝太子拱手,“殿下,此次我儿受伤,牵连尚浅,来日若伤了圣人,恐怕朝野动荡、累及天下!此人万万留不得!”

    “殿下饶命!王相饶命啊!”

    身处闹剧,贺元夕却充耳不闻,只定定瞪着韦司馔,看她编排好似的磕头认罪,那胡乱飘摇的女官结带,竟像一只苍白有力的怪手,狠狠缠绞她的脖颈。一口浊气困于胸间,吸不得喘不得,几让她当场昏厥。

    后来发出的声音,冰冷嘶哑,连她自己都不寒而栗:“你谎。”

    一片死寂。

    “缺钱治病?早间大同殿会亲,她娘的脸色可比你好得多!又她去西仓偷东西,宫中戒备森严,她如何能送出去?就算偷运出宫,那御用器具皆有烙印,长安哪个当铺敢收?连我都懂的道理,你身为司馔怎会不知!”

    韦司馔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红唇不断开合,却像一条溺水的鱼,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可贺元夕在盛怒之下,丝毫不舍她喘息之机,“你不是没脑子,就是瞧准了曹阿姜已死随你编排,还妄图用这种拙劣的伎俩,蒙蔽太子殿下的眼睛,遮掩你那些下流脏事!我晓得你有通天本事,可以颠倒黑白以权谋私,但你别忘了,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贺元夕你住嘴!”

    太子一声怒喝,及时将她理智拽回。

    再由她骂下去,恐怕要直呼王衍其名了。

    “孤谅你天暗眼花,仓促之间看不清真章,不追究你假证之罪。可你在此大呼叫,着实不成体统!来人,将她拖到宫正司,好生学规矩!”

    两名金吾卫应声而动,贺元夕知道无从挣扎,只紧抿双唇盯着地面,一丝不苟地行礼。

    “殿下息怒,婢子领罚!”

    她想不明白,太子为何认可了韦司馔的谎言?

    不知是天气冷,还是过于紧张,贺元夕被人押着,一脚刚迈出花萼楼,身子立时抖似筛糠。她慢悠悠仰起头,发现烟火渐歇,那碧紫深黑的天幕,连接着长安城与三大内。

    这里有一眼望不到边的富贵,也有洗刷不尽的冤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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