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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世世小说网 > 被偷走的周日 > 第28章 臣事君以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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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太医作为太医院院正的首徒,不但继承了师父全部衣钵,平日还爱好搜集古医书,钻研新药剂,是太医院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但是新星这两日遇到了令他目瞪口呆的现象,完全无法用常理解释。

    照普遍情况来看,陈中尉这样的重伤,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在宫中三天,最多恢复到可与人简单交流。所以当初宋院正呈给陛下的回禀中,待将军彻底清醒便送他回家。

    然而,当他第三天早上来复诊时,却发现陈大人不但清醒了,甚至能在床上坐起来,倚着垫高的枕头喝宫女喂来的热粥。

    这是师父方术又精进了,还是他亲眼见到了医学迹?

    宫女见他进来,默默站到一边。这位姑娘似乎格外害羞,来这里都第三天了,他愣是没看清楚人长什么样,永远都低着头。

    方太医在床前坐下,给陈中尉号了脉,微笑道:“大人真是体质强健,恢复神速,想来今天下午便可送大人回家了。待会我将内服外敷的药一同备好,回去之后多多休养即可。”

    “那就有劳方太医了。”

    不得了,话也完全不似重病之人的断断续续。虽然有气无力,却很是连贯。武将不愧是武将,确实不能按照常人身体状况来推断。

    方太医这样想着,收好药箱,起身告退。

    及至走到院门口,迎面看到了神策军统领张公公,方太医连忙跪下行礼。

    张公公向他微一点头,并没有停下,直接穿过院子朝卧房而去。

    他今天是来看望陈行简的,毕竟同在神策军,又是上下级,于情于理,陈中尉重病,他都应该来问候一下。

    官靴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过道里突然冲出一个端着托盘的宫女,直接撞在了张恩身上。

    托盘里是刚熬好的药,还冒着热气,此时一整碗全扣在他胸口,碗也掉落地面,碎成七八片。

    “大胆!”身后的太监立刻出声驳斥:“笨手笨脚的,烫到我们大人怎么办!”

    宫女急忙跪下,连连道歉:“都是奴婢不好,请大人见谅,奴婢这就给大人擦干净。”

    着这宫女便要起身,却被张恩一脚踹在腿上,重新跪倒在地。

    “没眼力见儿的东西!”他一边拂拭着身上的药汤,一边怒骂:“你哪个宫里当差的?”

    “奴婢是宣德殿柏晓芙。”

    张恩擦衣服的手一顿,抬起眼皮瞧了瞧规规矩矩跪在地上的人:“你是宣德殿掌事?”

    “是。陛下担心太医院人手不够,特别调奴婢来照顾陈大人。”

    “原来是柏掌事啊……”

    太监特有的阴柔声音,配上他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格外引人反感:“一殿掌事,做事情也这么毛手毛脚,传出去,未免有损陛下英明啊。”

    “是奴婢粗笨,犯了过错,万不敢牵连陛下圣誉。”宫女的回答依然谦卑,头埋得更低了。

    “既然柏掌事自己也承认犯了错,有过自然当罚。”张恩抬起头,环视四周,嘴角浮现一丝嘲弄:

    “陛下派你来照顾陈大人,你却砸了他的药。不如就罚你跪在这院子里,直到陈大人离开吧。”

    “奴婢谨遵张大人教诲,还请大人先移步清理衣衫。”

    张恩嗅了嗅衣襟上的药味,面生厌恶之情,拂袖向侧面房间而去。

    原在屋内的许宜臻,从听到碗碎的声音,就已经自后窗爬出,与兰兰对换。此时她由墙后悄悄探出头,向柏晓芙比了个“放心”的手势,便藏去了最不起眼的杂物间。

    柏晓芙这才长舒一口气,默默挪到院中不碍事的地方,跪了下来。

    这一跪,就是三个时辰。

    俗话,越无能的人,越心眼。张恩原本只想来看陈行简一眼就走,可出了这档子事,他倒对惩罚柏晓芙上了心。仿佛是怕她偷懒,身边的太监时不时就被他指使着出来溜达一圈,连吃完午饭都不忘再回来,美其名曰:送送陈大人。

    柏晓芙的双膝渐渐由麻转疼,到后面彻底失去知觉。她又冷又饿,两眼发花,心里暗暗用从积累的各种语言的难听词汇,挨个将这死太监全家问候了一遍。

    直到申时中,陈行简终于被抬出了屋子。他注意到跪在庭前的柏晓芙,忽然举手叫停了担架,问:“这是怎么回事?”

    张恩的太监一躬身,将早上事情讲了一遍。

    陈行简默了默,对身旁站着的张大人一笑:“既然她已经跪了这么久,我也马上要离开,不如就罚到这,让人起来吧。”

    “陈中尉都发话了,我哪能拂了您的面子呢。”张恩白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宫女,不耐烦地:“还不起来!”

    “多谢陈大人,多谢张大人。”柏晓芙俯身叩头,撑着地上石砖,缓缓站了起来。

    担架继续前行,很离开了太医院。张恩目送陈行简远去,便打算回神策军官署。身边的太监有些惴惴不安,凑上前:

    “公公,这样真的好吗,她毕竟是陛下的寝殿掌事,打狗还得看主人啊。”

    华服锦袍的太监咧开嘴一笑,露出满口恶心的黄牙:

    “我就是要让大家都看看,即便是做狗,也有三六九等之分。跟了窝囊主人,被打都没人给她出头。”

    柏晓芙是被兰兰和许宜臻合力架回的宣德殿。

    膝盖弯曲太久,直都直不起来。太医院的青石砖极硬,又是冬天,地上寒冷刺骨。她回到自己卧房后,在床上坐了好久,腿才恢复了一点点知觉。

    许宜臻叫人去外面凿了冰,包上棉布,轻手轻脚地给她敷在一双高肿膝盖上,忍不住又掉起了豆子。

    “娘娘,可不许再哭了,您这几天都成哭包了。”柏晓芙无奈地抬起手,给她擦了擦眼泪。

    “别叫娘娘了。”许宜臻一边给她捋着腿的血脉,一边道:“你要是不嫌弃,以后没人的时候,就叫我阿臻吧,爹娘在家都是这么叫我的。”

    “阿臻,我其实……有个问题想问你……”柏晓芙吞吞吐吐,不知这事自己该不该提。

    许宜臻唇角弯出好看的弧线:“你想问,既然我和阿简两情相悦,当初为什么还要入宫吧。”

    “晋西陈家与工部尚书也算是门当户对,按理,你们之间应该没什么阻碍啊。”

    揉拉腿的手,纤细白嫩,一看就属于自养尊处优的高门贵女。许宜臻低着头想了一会,反问道:

    “你对晋西节度使陈景,了解多少?”

    “陈大人自天盛朝就执掌晋西十一州,麾下队伍纪律严明,战力强劲。当初河东节度使钱春弑君,各地节度使都纷纷自立,唯有应朔与晋西始终对朝廷称臣。先皇登基后,他还率兵攻下了河北与临淄两地。”

    “应朔不独立,是因为北地苦寒,他们虽有兵马,却无粮草,一旦失去朝廷的钱粮供给,就会坐吃山空。但晋西既有粮又有兵,只因陈大人一贯秉持,臣事君以忠,所以从未动过旁的念头。”

    那可真是太感人了,这位陈景大人简直是节度使群体的良心担当啊!讲道理,当初要不是有晋西的支持,李荣未必能这么顺利就统一北方,甚至到底谁先攻进西京都很难。如果是那样的话,李彦和与陈行简今日的位置,可能要调换一下了。

    “但这跟你和陈中尉有什么关系呢?”

    “陈行简,是陈景大人的长子,他的一举一动,都彰示着晋西陈家的态度。陈大人送他入京,本是想对新朝示好,表明他的忠心。可是,如果他娶我为妻的话……”

    “如果他娶你为妻,就不是进京做质,而是结党营私了。”柏晓芙听到这儿,一下子想通了其中关节。

    “不错。”许宜臻望着这张聪明的脸,觉得与她话很省力:

    “他父亲手握十万节度使军,我父亲官至尚书,外祖父更是入阁拜相。我们两家联姻,无异于告诉世人,陈家,是能与孙家在朝堂分庭抗礼之勋。到那时,陈家也好,许家也好,不论愿不愿意,都会被迫卷入争斗。而他们之后的一切举动,落在别人眼里,也会从忠君爱国,变为党同伐异。”

    柏晓芙突然叹了口气:“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如果一个人客观上已经具备了卓越的实力,那么主观上最好也有与实力同样匹配的野心,否则,下场一定会非常惨。

    “我从前一直是养在深闺的大姐,每天净往尚书府的锻造房里钻,什么国家大事都不关心。遇到阿简后,我觉得找到了可以托付终生之人,就去求父亲,让我嫁给他。”

    许宜臻回忆起那一天,从对她轻声细语的父亲,头一次发了脾气:

    “父亲将这些朝堂之事讲给我听,我觉得莫名其妙。竟然要为了这样弯弯绕绕的顾虑,赔上我一辈子的幸福。后来,外祖父就来了,他,他已经决定,要将我送进宫侍奉皇上。”

    年近七旬的老人,花白的胡子随着话一抖一抖。语气那么平静,却写定了一个豆蔻少女的往后余生。

    “外祖父,送进宫的女子,既要身份足够贵重,能与太后侄女平分秋色,又要心志足够坚定,不会被轻易拉拢,还要为人足够睿智,以免在后宫争斗中早早被害。能同时满足这三个条件,我是最好的人选。沈家与许家,世代皆忠良,我作为高门贵女,既一出生便享受了旁人享不到的富贵,自然也要承担起旁人担不了的责任,不应沉溺儿女情长,而要多思如何为国尽忠。”

    “所以……你就进宫了?”这番话听下来,柏晓芙一时竟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许宜臻见她一脸愁苦,不禁轻笑:“你做什么这副天塌了的样子,没有爱情,人也不会死的。”

    她停下揉捏的手,站起身,目光悠悠地向窗外看去:“山河破碎,连年征战,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我若不是尚书之女,不定早就被父母拿去卖了换粮食,又或者已经饿死街头了。”

    到这,许宜臻回头看那对红肿的膝盖,夹着促狭之意打趣床上的人:

    “更何况,如今这世道,九五至尊尚不能将所爱堂堂正正纳入后宫,我又凭什么奢求与心中之人共白首呢。”

    柏晓芙嘴角动了动,觉得自己笑不出来。活在乱世的人,真的好苦啊。

    注: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出自《论语·八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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