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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世世小说网 > 疯臣 > 22、计连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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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十日后。

    云销雨霁,晴空朗煦。

    步练师素簪银笄,一身缟白,凛然不可亲,高华不可近。灾后形容狼狈的梧州码头,被她这辉煌容光一映,竟呈出几分别样的风情来。

    就连戚风也恍惚了片刻,随即有意避开了目光:

    “这才鸡鸣时分,令公怎么来了?”

    步练师:“……”

    ——戚风小朋友,这就得问你了。

    乌苏湾大坝决口一事告讫,半个梧州城都浸在了烂泥里,步练师连日盯着梧州救灾抢险一事,此时困得灵魂出窍,强撑着拽出几分精气神:

    “乌苏湾大坝固堤一事,戚家军首居一等功;梧州城灾后重建,戚家军更是功不可没……你们自然当得起百姓酬谢,怎么这般急着离开了?”

    戚家艨艟白绫高悬,甲板上将士形容整肃。这可是救了梧州城的军队,怎么离开还同做贼一般?

    戚风笑着抱拳一礼:“敝甲之风,难当高牙大纛、风樯阵马,只求秋毫无犯、匕鬯不惊。”

    这是官场套话模板,翻译成人话便是:

    要赏的朝廷自然会赏,犯不着向百姓伸手讨要。

    戚风惯会做人,有逼数得很,怪不得步练师在朝多年,根本没怎么见过弹劾戚风的折子:

    ……记忆里那个抓着她袖子不放的小男孩,终究还是长成了这般可靠模样。

    步练师叹息一声:“贤妃娘娘可好?”

    ——你姐姐戚英怎么样了?

    戚风神色黯了黯:“令公出事之后,姐姐大病一场。听九殿下说,姐姐在梦里,也念着令公的名字。”

    步练师脸色骤然一变:“那她现在呢?好些了没有??”

    “令公放心。九殿下离开上京时,姐姐已经能起身相送了。”一说到这个,戚风倒是想到了别处,“……说来,那薄相国,真令我大吃一惊。”

    步练师睁圆了眼:“那神经病怎么你了?”

    ——他会吃小孩!

    戚风:“……”

    在步练师的刻板印象里,戚风就是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而薄将山……薄将山就是一股山洪泥石流,大朔哪家疯人院都不肯收容这种神秘生物。

    步练师忧心忡忡地叮嘱道:“你没事可别惹他。”

    ——他会吃小孩!

    戚风咳嗽一声:“令公有所不知。虽说这薄相国与令公素来不睦,但自从令公出事,诸多小人落井下石,诋毁之言不堪入耳……”

    而薄将山连月上书进言,为她正名、替她雪冤、还她公道。

    这般真心,这番情意,这份劳苦。

    步练师耳根一热,她绝非铁石心肠。那一晚就算没有樱桃……步练师也不会挣开他。

    ·

    ·

    长乐十四年夏,江南洪难爆发,浮尸何止百万;皇帝周泰连夜亲书罪己诏,请求上苍垂怜大朔万民。

    这来势汹汹的洪魔,最终还是被须弥矶,挑杀在了陪都金陵的脚下。

    白龙将军戚风带领着吴江水师精锐,鸡鸣时分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梧州城。

    天光熹微,方刚破晓。两岸依旧拥挤着无数百姓,默默目送着戚家军的离去。

    不知是谁家好女儿,嗓子仿佛泠泠珠玉,悠声唱起一首吴江民歌:

    “赵客缦胡缨,吴霜钩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千帆远影,碧空如洗。乌苏江浊狼滚滚,涛声依旧,奔涌不息。

    ——那流不尽的英雄血泪,终究还是东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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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疯臣卷一:不惭世上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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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朝文武,人心惶惶。

    ——吴江这事儿闹得这样大,那清算时间也该到了。

    今早一封千里急报,好比一记晴天霹雳,远在上京的一众朝臣,被这消息劈得外焦里嫩:

    步练师死而复生,救了整个梧州城!!!

    各位大臣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的眼神里,读出了一声感慨:

    他妈的,不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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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妈的,不是吧?

    远在千里之外的梧州,薄将山正暗自强忍,憋住了一喉咙的脏话:“……”

    步薇容,你就看着陈煜先自尽了?

    你就让他死了???

    利县大坝撑住了洪峰之后,大明宫连传三道急旨,点名要薄将山辅佐好大儿周瑾,把吴江流域各地从灾难里救活。

    从此薄将山就是一只铁打的陀螺,连轴转得没日没夜——别说见步练师本人了,薄将山连托梦都得争分夺秒,内心还得抱着点带薪拉屎的愧疚。

    等到薄将山从各地民生中抽身,回到梧州城处理南巡后续的破事,已经是数月以后的事了。

    薄将山快马加鞭回到梧州,陈煜先的死讯便贴脸骑了上来,飞速治好了薄将山的低血压:

    陈煜先一死,谁来供李家人?

    薄将山一张脸拉得老长,杀气腾腾地翻身下马,径直要去找步薇容吵架。

    幼娘连忙拦着:“相国,相国,小姐她——”

    薄将山目不斜视,蔻红豆鬼魅般冒出,无声无息地捉住了幼娘,一指点中了幼娘的哑穴。

    幼娘急得要哭了:

    ——小姐在沐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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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步练师闻声一惊,回过头去,正好与薄将山看了个对眼。

    薄将山:“……”

    她刚刚从??室里出来,浑身上下还冒着水汽,黑发半湿不湿,脖颈修长盈白,水珠从优美的颈项向下坠去,被纤细笔直的锁骨盛住了。

    薄将山没来由地想到那截伶仃脚腕,步练师皮肤生得白,用力一握便能留下发红的指印。

    步练师一拢衣襟,冷声怒斥:“出去!”

    薄将山杀气腾腾地转身就走:

    出去就出去!

    步练师勃然大怒:“坐下!你摆脸色给我是作甚?”

    薄将山怒气冲冲地扭头就走:

    坐下就坐下!

    步练师:“……”

    很凶也很乖,薄相国实乃大朔奇男子也。

    薄将山心气已经消了一半,但面上还摆着脸色,坐在太师椅上霍霍了一壶上等的毛尖:

    “你就让陈煜先死了?”

    ——果然因为梧州太守陈煜先的事。

    步练师心下了然,此事是她理亏:

    “……没有陈煜先调来的铁驳重船,乌苏湾大坝必然决口,整个梧州城都会死。”

    陈煜先只是想保全家人罢了,她又何必赶尽杀绝呢?

    要是陈煜先不自投乌苏江,再彻查下去,陈家就是抄家灭族的死罪了!

    砰!!

    薄将山猛地一拍桌案,震得杯碗颤栗不已:“妇人之仁!!”

    “陈家死活,与你何干,与我何干?——李氏权势滔天,嚣张至此,陈煜先就是能扳倒李氏的好由头!如今陈煜先一死,正如了李家人的意!!”

    “况且陈煜先与李氏勾结,破坏大坝,光这一条,就足以他一家老小死个百八十回!”

    薄将山越说越怒,喀拉一声,生生捏碎了掌心的掐丝珐琅盏:

    “薇容,你别忘了,我可是太子一系!李家人身为太子母族,却连我都能算计进去,差点杀了你和钧哥儿,李氏这是把脚踩我脸上来了!”

    他怎么不怒?

    他如何能不怒?!

    ——妈的,要是步练师和沈逾卿真出什么岔子,他立刻起兵去太乙山把李家人都杀了!

    步练师还是头一回见薄将山如此动怒:

    薄将山虽然疯得远近闻名,但其实脾气出奇的好,他的出身被权贵阴阳怪气了十几年,各色笑话都能集结成册,也没见薄将山怎么急眼过。

    他不在意的事,他自然不会计较。

    ——薄将山在意的人和事,总共就这么几个!

    太乙李氏若伸手来碰,他会疼、他会很疼、他会无法忍受的疼!

    步练师咬着嘴唇没说话。

    薄将山啧了一声,速速与我吵架:“薇容?”

    步练师半晌都没搭腔,薄将山心头火起,用力一把拉开屏风。步练师人正坐拔步床边,轻衣薄裳,黑发如瀑。

    煌煌红烛一映,她的眼睛像是新湖秋月,粼粼一池都是情愫。

    薄将山:“……”

    薄将山指指点点:“我这人正经得很。”

    步练师淡凉地一笑:你爱来不来。

    薄将山:“……”

    正人君子薄相国立刻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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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薄将山看着帐顶,眉头深锁:

    “……陈煜先这一死,太乙李氏这盆洗脚水,我们得自己喝下去。”

    “急什么?”步练师懒洋洋地撑着眼皮,在被褥里翻了个身。烛光从帐幔的镂空花纹里淌来,步练师一截汗湿的肩膀都在盈盈生光,“‘捧杀’二字,皇上玩得极好,李家人死是迟早的事。”

    薄将山从胸腔里哼出一声笑来:“这又怎么说?”

    “相国贵人多忘事,”步练师一撩汗湿的鬓角,“这梧州胡氏,可是天海戚氏的外族……”

    ——怎么会被李家人轻易蒙骗,去做那招摇惹眼的替死鬼?

    你当这天海戚氏,半点也不知道,李家人的小动作?

    “戚家军声名在外,皇上早就心怀忌惮,如今江南洪难爆发,戚家军抢险救灾,深得人心,又死伤惨重。”

    步练师冷笑一声:

    “戚家这是顺水推舟,自我阉割,好向皇上表忠心呢。”

    这吴江洪难第一层是天灾,第二层是李家人借刀杀人,第三层则是天海戚氏向皇上的投诚。

    皇帝周泰果然好手段。原本铁板一块的三柱国,周泰以吴王周瑾为棋子,在其中狠狠地楔下了自己的实力。

    薄将山一脸恍然:“薇容真是冰雪聪明……”

    他平静地伸出手去,永安八年造随意出鞘。红绡帐里美人半卧,春色无畴,连带这凄神寒骨的刀刃,也蘸了几分风流的意思。

    步练师瞳孔骤地一缩:

    上当了!

    薄将山在诈他!

    ——这人根本是佯装发怒,特意来诈她知道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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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既然薇容连这一层都知道了,那我就继续问了。”

    步练师躺倒上望,薄将山沉刀下瞰。

    薄将山单手撑在步练师的上方,永安八年造的刀尖凛凛,随意挑开了步练师的衣襟:

    “薇容,这出好戏,你从何时参与的?”

    步练师咬着唇:“薄止,你发什么疯?”

    薄将山笑了笑,一句诛心:

    “你早就跟皇上联系上了。”

    步练师浑身一震。

    “好薇容,我不蠢。”

    薄将山垂下森寒的眸光:“你此般死而复生,上京知晓此事,竟然一点水花也没有。死人复生,旷古绝今,而大明宫的反应,只是让你同我一起进京面圣……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得步练师浑身发冷:

    “薇容,我这般真心待你,就是让你连同皇上与戚家,独独欺瞒我薄止一人?”

    “欺瞒?”步练师咬着唇,“相国耳听八方,什么风声能漏过相国的耳朵?”

    薄将山悠悠道:“陈煜先。”

    步练师脸色一变。

    “你和皇上通过这陈煜先,早就背着我联系上了。”

    ·

    ·

    ……

    烛火哔剥,满室冷寂,陈太守腮帮子抽了抽,既而又笑了起来:

    “相国哪里的话?这梧州是皇上的,这良田是皇上的,这米自然也是皇上的。我身为梧州太守,籴粜之事,都是为皇上算账。”

    陈太守被薄将山吓住了,不得已才搬出皇帝这尊佛,等同于向薄将山坦白,梧州这趟浑水里,还有皇帝的一份儿。

    薄将山停顿片刻,既而大笑出声:

    “——那是自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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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薄将山安静地垂着眼,等待着她的争辩和否认。

    但步练师的睫毛颤了颤,随即闭上了眼睛:

    ——她默认了。

    当年虔州科举案,步练师与陈煜先本就是旧相识。步练师来到梧州的第一件事,便是通过太守陈煜先,与远在上京的圣上取得联系:

    她是大朔权臣,不是痴情儿女。步练师怎么可能把身家性命,都系在薄将山一人身上?

    狡兔有三窟,仅得其免死耳;今君有一窟,未得高枕而卧也!

    步练师从来就没打算,和薄将山做一条绳上的蚂蚱!

    “所以这陈煜先必须死,哈哈哈哈哈哈……”

    薄将山心中失望至极,面上却扶着额头笑了起来。

    他原本还心存幻想,虽然步练师百般算计,但愿意与他有肌肤之亲,总得待他有几分真心。

    现在看来倒是他自作多情!

    从步练师问斩钟雀门,他薄止就一直在自作多情!为她连月上书进言,为她讨回公道,还她清白声名……

    ……而她步练师只是抓住他的痴心,知道如何利用自己身体罢了。

    好。

    ——很好。

    步练师,好本事。

    这回薄将山是真的动怒了,步练师能感觉到砭骨刺髓的阴冷,死死地扼住了她的喉咙。

    薄将山居高临下地看着步练师,眸光寒冷,表情微笑:

    “——步大人,你可真是养不熟啊。”

    步练师后脊发凉,连声急道:“薄止,我愿对你这般,是听戚风说……”

    冷冽的梅香猝地压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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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出自杨万里《小池》。

    2:“赵客缦胡缨……白首太玄经”皆出自李白《侠客行》。

    3:“狡兔有三窟……未得高枕而卧也。”出自《战国策·齐策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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