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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世世小说网 > 疯臣 > 21、东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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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暴雨磅礴,狂洪凶恶。洪峰好似一座巍峨城池,自天际汹汹奔来,立刻撞飞了大坝窟窿处紧急填补的渣土和砖石!

    六人合抱的水柱当即贲溅狂飙而去!!!

    戚风厉声下令:“下土!!!”

    白龙将军一声令下,军民立刻开始动作,垒成墙的渣土包被竹竿顶入决口!

    所有人都心都系在这些渣土包上——

    轰!!!

    垒成小山的渣土包堆入乌苏江,好比在沸水里扔了几粒白盐,洪水咆哮着吞没了它们,渣土包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有人的心都和这暴雨一样的冷。

    戚风面不改色,再次挥手:“下土!!!”

    无数小推车在道路上辘辘作响,士卒和百姓朝着决口来回奔走。

    “令公。”

    步练师回过头去,居然是梧州判司。判司大人一身狼狈,和老农无异,手里捧着一?g土。

    步练师奇道:“大人这是何意?”

    “州府院中的土,已经被挖光了。”判司大人低声道,“令公,再看一眼梧州土吧。这是能种出江南一等稻的土,就要被乌苏江全冲走啦。”

    步练师喉咙一哽,眼底发热。

    这道决口必须立即填上,否则大坝崩溃不堪设想。没有渣土还有墙砖,没有墙砖还有棉絮,没有棉絮还有……

    “结成人墙,卡住木桩,等待土包!”戚风厉声下令,“戚家军,出列!”

    一排士卒应声出列,他们皆是吴江精锐,上身赤膊,披发文身,目光如炬。

    戚风嘴唇抖了抖,没有立刻说话。吴江儿女,英雄辈出,斗倭寇、收琉球、平蓬莱,这些都是随他出生入死的手足同胞,兄弟姐妹。

    将军的心在滴血,将军的脸硬如冷铁。

    泼天大雨里,这排汉子抬头挺胸,像是一行凛凛的刀锋,沉默地等待着戚风最后的命令。

    “……”步练师素来伶牙俐齿,如今也说不出什么漂亮话来,“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定要重重抚恤他们的家人。”

    戚风沉默片刻,沉重点头。

    步练师转身面向那行士卒,躬身作揖一礼:

    “好汉们,拜托了!”

    士卒齐声应道:“是!!!”

    戚风闭了闭眼,既而双眼齐睁,出声咆哮道:

    “去!!!”

    只见那排士卒纵声大吼,天地在这一刻噤声沉默!他们手臂挽着手臂,齐齐跳了下去!

    有些人转开了眼睛,有些人闭上了眼睛,有些人睁大了眼睛。

    飞湍急流,洪浪狂飙,这行士兵卡在木桩中,以血肉之躯阻挡着吞天沃日的洪流。

    巨浪通天,湍流不息,那行人头时而浮上河面,时而被洪浪吞没。

    戚风死死地盯着决口,双眼涨满了血丝。他的脾性与大多猛将不同,罕见的温实敦厚,更像一位儒雅宽和的夫子。

    如今他嘶声咆哮起来,像是一同发狂了的猛虎:

    “土石还没来吗——?!!”

    一道高浪汹汹而过,那行人头再也没浮上来。

    乌苏湾堤坝死一样的安静,只有河流还在纵声狂吼。

    天灾何其残酷,人力何其微薄。

    戚风面无表情地立在风雨里,将军的脸像是钢浇铁铸一般的冷硬。

    戚风嘴唇抖了抖,既而厉声大喝:“戚家军,出列!!”

    又是一行士卒列众而出:“卑职在!!!”

    火光凄厉,长夜暗沉,一些百姓跪下去了,紧接着,所有百姓都跪下去了。

    一个青壮百姓大吼道:“将军,让我们上!”

    “就是!这里可是乌苏湾!”另一布衣汉子大声道,“将军,要跳也是我们跳!”

    一道童声哭啼了一声“阿爹”,随即被一个妇人捂住了嘴。

    戚风浑身一震,头皮发麻,缓缓看向一旁。步练师不在此处,沈逾卿还立在那里,所有人都看着他。

    都等着他拿主意。

    那群青壮汉子朝沈逾卿跪下了:“大人,让我们去吧!”

    沈逾卿看着眼前这些朴实青壮的百姓,看着这些满身狼狈的汉子,看着这些殷切诚恳的目光。

    他如鲠在喉,热泪难言。

    沈逾卿是上京沈氏的嫡长子,虽然少年嘴上从来不说,但他心里秩序森严,这人就是分三六九等的,这人就是分嫡庶尊卑的。

    可在这毁天灭地的洪魔面前,那些规矩观念突然都坍塌了。

    沈大公子倏然明白了,为什么相国愿意为了老农生计,跑遍乡野村舍;为什么令公愿意为了作坊营生,大查贪官污吏。

    尊卑有何用?贵贱有何用?

    谁不是爹娘生?谁不是骨肉做?

    谁都是天下一匹夫!

    沈逾卿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只听见一声清脆的呼喝,好似霹雳炸开了这寂寂长夜:

    “且慢!!!”

    众人齐声望去,一匹骏马破风而来,马背上的步练师衣袂当风,好比一剪烈艳的云霞,映亮了所有人的眼睛!

    步练师纵声大喊,嗓音泠泠:

    “戚将军,沉船来堵这决口——!!!”

    ·

    ·

    戚风一愣:船?

    ——哪来的船?

    众人睁圆了眼睛,只见一艘艘货船仿佛玉城雪岭,被上百头驮兽拉扯着,向着乌苏湾决口的方向涌来!

    “商船……”沈逾卿小声喃喃道,“这是胡家商船……”

    步练师方才离开乌苏湾决口,就是亲自去说动梧州胡氏!

    显而易见,她成功了。

    梧州胡氏把暗舫里的藏着的数十艘商船尽数调出,以百万斤江南棉絮压船,堵压这大坝决口!

    判司大人小声问步练师:“令公,胡氏可是铁公鸡,您是如何说动的?”

    步练师眼神明亮,神色淡然:“胡氏勾结罪臣陈煜先,暗中打压粮价,又以巫蛊之术控制农户,为的不就是兼并良田,做大做强?”

    判司大人尴尬地眨了眨眼,显然他是知道陈太守之前那点腌?破事的,说不定还分过一勺羹汤。

    步练师也没戳破,接着说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梧州城要是没了,等洪水退去、城池重建,那田地就成官家的了,还有他胡氏什么事?”

    “可是这百万斤棉絮,十几艘商船,”判司大人擦了擦汗,“几乎就是胡氏的家底了……”

    ——他们怎么肯?

    步练师冷冷一笑:“刀架在脖子上,他们不得不肯!”

    这把刀,不是步练师的刀,而是李家人的刀!

    梧州胡氏这等气焰嚣张,明显是上边权贵纵容的结果。为的就是等这梧州城被淹,圣上龙颜震怒时,朝廷派人清算时有一个靶子!

    官场都是见好就收的。等到梧州胡氏满门抄斩,家财充公,人死了钱也拿了,那也差不多就得了。

    谁会再去查这里面,李家人到底演了什么角色?

    ——是以,若是梧州城被淹,胡氏也就完蛋了!

    梧州胡氏也不傻。

    他们先前只是被李家人骗了而已。现在被步练师点明关窍,自然知道其中利害。为求自保,必破大财,胡氏此举,不过是将功折罪,求薄将山事后从轻发落罢了!

    判司大人心下震撼,拱手一礼:

    “令公慧极,下官佩服。”

    ·

    ·

    砰——!!!

    撼天动地的巨响!

    一艘货船刚刚靠近决口,便被凶如猛兽的洪流冲走!这场面震怖得难以想象,只见这沉沉货船就像是孩童手里的轻便玩具,轻飘飘地倒飞了出去,撞塌了乌苏湾旁的数十座民居!

    所有人脸色骤然一白:

    ——洪水越来越凶了!

    这些货船加起来虽然能补,但第一艘必须是巨型重船,不然就会像刚才那般!

    步练师眼皮一跳,随即拿定主意,对沈逾卿低声道:“沈钧,命人把相国那艘楼船拖来。”

    沈逾卿睁大了眼睛:“那可是南巡巨轮,皇家特造,地位尊同御赐宝物,不是你我可以决定的……”

    这事情若是被政敌拿住大做文章,可以治薄将山大不敬之罪!

    步练师闭了闭眼:

    “我向你保证,一旦事发,便把我推出去。我离奇复生,又素与相国交恶,责任定在我身,不关你相国的事。”

    ——大不了我再死上一回!

    沈逾卿急急道:“令公我不是那般意思……”

    步练师厉声喝道:“你去还是不去?!”

    沈逾卿浑身一震,随即重重点头。

    他正要下令——

    飞卒突然来报:“令公,大喜!!!”

    “陈太守,陈太守他,”飞卒翻身下马,上气不接下气,“他带着一艘铁驳船,正往乌苏湾方向来!”

    步练师瞳孔骤然一缩:

    ——陈煜先回来了?

    ·

    ·

    大朔一共只有五艘铁驳船,每一艘皆是水上重臣。这一艘铁驳船便是吴江水师专用,定是天海戚氏知晓梧州危机,紧急特派来拥堵乌苏湾决口的。

    这艘巨型重船是乌苏湾大坝的救星!

    ——是陈煜先去借的?

    步练师面沉如水,疑云大起:陈煜先连夜逃脱,怎地这又良心发现?

    他紧急上报天海戚氏,李家人难道会放过他?

    就算陈煜先现在将功折罪,那破坏大坝也是死罪难逃……

    “令公在上!”陈煜先一见步练师,就先行跪下了,“罪臣潜逃途中,良心难安,见路上百姓奔走相告,一打听才知步令公显灵了!”

    步练师突然觉得这陈煜先无比眼熟:“你、你莫非是……”

    “长乐九年,虔州科举大案,罪臣父亲正是当年的主考官!当年若不是令公明察秋毫,父亲必是身首异处,而我陈家定是满门抄斩!”

    陈太守以头抢地,嘶声哭道:

    “罪臣尚是一介书生时,便倾慕令公高义。只是这权欲迷眼,罪臣忘却初心,才犯下这等大错!事已至此,无可转圜,罪臣只能快马加鞭,调来这铁驳重船,望能填上决口一二,以报令公昔日救命之恩!”

    步练师静了一静,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抬头望向远处,密雨如针,江水莽莽。那艘铁驳重船果然挡下了洪流,此后货船接连沉下,乌苏湾的决口终于牢牢地堵上了。

    她心中叹息,看向陈煜先,淡声道:

    “我有一个办法,能保全你的家人,不受此罪牵连。”

    陈煜先凄然一笑:“罪臣正有此意,谢令公成全!”

    他躬身再拜步练师,又起身转头,拜向远处灯火惶惶的梧州城。

    “父亲,”陈太守喃喃自语,涕泪满裳,“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其可得乎……”

    他纵身一跃,自沉江中,以谢梧州。

    一声叹息,东流而去。

    ·

    ·

    【注】

    1:“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其可得乎”出自《史记·李斯列传》,东门黄犬用以作为为官遭祸,抽身悔迟之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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