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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世世小说网 > 神明不能 > 第73章 少年的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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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一度的上元佳节,城中大街上,已经点起了形态各异的花灯,冬末春初的夜里,红彤的灯笼缀满大街,小磨香油的气味、女人的胭脂香和吹糖人的、卖花钿的热闹交杂,小吃摊上冒着打圈的白烟,混着摊主叫嚷的新鲜。

    难得下山的僧人们也图热闹,东瞧瞧西看看,但奈何一群光头太扎人眼,于是兴奋之余,和尚们还得强迫自己崩出一副随时普度众生的低眉顺眼相,见人就得稽首,走大街上跟群体鞠躬似的。

    后来和尚们就烦了,不约而同地四散开来,个个遁入人群比遁入空门还殷切,别说,目标分散之后确实好多了,至少不会大老远就被人群盯着,跟看猴似的了。

    于是那个白袍和尚就这么和师哥们落了单。

    和他那个大大咧咧,热情与亲近总能展现得不遗余力的师哥不同,远情是个从小就寡言少语的“闷葫芦”,且天生长相俊美,眉宇间自带冷厉,再加上那一身出尘的气度,老给人一种“只可远观”的疏离。

    可他从小性情又是个极度敏感的,同龄人对他的那种羞怯的远离,他早早便感知到了,奈何自己对于展示友好这件事束手无策,只好小心翼翼地与人群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以免扫了大家的兴。

    殊不知,这世上绝大多数的冷漠,都只是来自害羞罢了。

    那白袍和尚长得高,站在充满烟火气的人间总显得格格不入,大街上人群拥挤,摩肩接踵,如果有人不小心蹭到了他,便会觉得冒犯了这位神仙一样的人,诚惶诚恐地道歉。若是蹭到他的是女人,那更完犊子,古往今来,姑娘们见了俊俏男子都跟见了追债的似的,连话都不敢说,唯恐自己跑慢了——大约是觉得在那俊美男子的目光中多停留一刻,就会脏了人家眼珠子。

    ……

    很快,人挤人的大街上,独独远情身边被人群自动空出了一小圈区域,他像个竖起了屏障的刺猬,被动地隔绝于热闹中。

    于是,那份热闹就再与他无关了。他继续行走在人群中,却忽然失去了兴致,默默垂了头,眼观鼻鼻观口,想着一会儿找个人少的岔路口便离开。

    他有心疏远人群,人群便离他更远了。

    “哎,你们看,飘来的是什么?”

    “是下雪了吗?”

    “蒲公英吗?”

    人群忽然七嘴八舌嚷嚷起来,远情闻声抬头,便见远处街口方向正飘来稀零的白絮。在寒冬腊月天,出现得怪异又美丽。

    远情眯着眼辨认了一番,伸出了指尖向细小的飞絮碰了一下,那飞絮像是不存在的光影,毫无阻碍地穿透过他的指尖,向后飘去了。

    这是什么?

    他疑惑着抬头,看向飞絮传来的尽头,红灯街巷,人头攒动处,他恍惚看到了一个久违的少年。

    一席红色劲装,高挑的身形,还有一条亲昵的蓬松侧辫如故,那少年此时正笑盈盈地站在远处,远情觉得自己大约是和夜色一起走了神,依稀觉得那人眼中的光穿透了人群,穿透了遥远的几座山,他像是跋涉而来,夜风在他身侧都宁静了。

    远情脑中轰得一声,心猛地紧了起来,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把,连话都不会说了,只能直愣愣地用力看着那人,仿佛他眨一下眼,那人就会消失了一般。

    他这才发现孔涟眼角处有一小团不太自然的微红,像是磕碰受了伤,如果不是他多看了一刻,根本就察觉不到。

    远情张了张嘴,才反应过来周围人很多,他愣了一下,再回神,街口处的红衣少年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果然是看错了。

    一颗心就这么沉了下去。

    他自己都不知道在那里呆站了多久,直到感觉背后有人贴了上来,才发觉自己挡了别人的路,刚想侧身让开,便感觉自己肩膀被身后的人轻轻揽住,一个清朗甜蜜的少年音响起:“小和尚,是我。”

    远情悬空的脚步一停,都忘了放下去。孔涟在他背后扶着他肩,带着他走了一步,跟着人群缓缓向前挪。

    他迟到的理智才回了一半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两人这样近乎贴合地走着很不雅观,略不自然地侧了一下肩,像是意图挣开那人的怀。

    “他们看不到我,你安心走便是。我刚回来,赶了半天的路,累极了——让我抱抱你。”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远情一时间忘了思索“累极了”和“让我抱抱你”有什么必然联系,挑三拣四地拾起了一个问题:“你去了哪?”

    孔涟却不答他,装没听见似的,两人就这样沉默着走了半晌,孔涟似乎比他还高了一点,说话呼吸时,热流恰好剐蹭在耳边。

    远情甚至不由自主想象到这人的鼻尖和嘴唇离自己的耳侧有多近,也许是妖体温高的缘故,孔涟呼吸时候灼热的鼻冲刷过他耳廓绒毛,嘈杂的闹市中,他连那人喉结滚动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背都绷紧了,整颗心处在一种混杂了欣喜与踌躇的特殊意境里,束手无策却甘之如饴似的,孔涟却忽然很不合时宜地道:“嗯?你耳朵怎么红了?”

    不知是真的无心问出,还是故意的。

    远情忽然脑中铃声大震,仓皇将头向一侧偏了偏,漏了一拍的心跳此刻却击鼓一般急促地苏醒,他没来得及多想,下意识用手肘向推了一下,想将两人距离拉开,却在肘部碰到身后人时,那人忽然发出一声闷哼,而后抽痛一般吸了口冷气。

    远情一惊,敛声问:“怎么了?”

    孔涟好半天没答,远情思索了一下,试探喊了他一声:“小猫?”

    话音刚落,孔涟在他耳边叹息一般,“我想你了。”

    远情整个人都跟着激灵了一下。

    刚才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唇是擦着远情的耳尖说出来的,那和尚脑中如进了一道闪电,不由自主地便想到了那夜的场景。

    那夜,他们唇对唇,冒失地斯磨过一番,带着不可思议的懵懂天真。

    思及此,那和尚整个人都木了三分,两条腿机械向前挪步,身边人来人往,他站在闹市人群中,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孔涟却像是真累了,说完这句,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远情只感觉背后少年把下巴搁在了自己肩上,半推半倚着向前挪。

    走了没几步,那人脑袋又不安分了,左右来回晃,好半晌,孔涟像是终于发现了什么,低笑了一下。

    “你看你,总板着脸,别人都不敢靠近你了。”

    没等他反应,孔涟已经拉起了他的手腕,将他调转了个方向,半强迫地推着他走到街边一个卖糖葫芦的摊前。

    远情错愕地和那卖糖葫芦的大叔面面相觑,一头雾水地任凭孔涟抓着他的手腕抬起,在一串糖葫芦前顿住,然后不动了。

    他反应不过来孔涟想要做什么,只觉得他现在这样,在摊主面前一定是极其怪异的,为了做点什么挽回一点脸面,他故作自然地摘了那串糖葫芦,正色道:“多少钱。”

    “嗨!原来小师父是想吃糖葫芦啊,吓我一跳你……”

    他掏出钱袋付了钱,心头狼狈地逃离开,举着一根与自己气质极不相符的糖葫芦,不知所措地走在人群里,远情低声问,一贯冰冷的口气带了一丝无措:“你这是做什么?”

    其实和尚脾气都很好,他也从来没发过什么火,此刻却被折腾的起了一头雾水的怒意,他闷着头往前走,脸色不甚好看。

    谁知那小猫没完没了,这半个月没见,他倒是会折腾人了。

    孔涟拉着他的手,把糖葫芦不由分说推到他嘴边,大庭广众之下,那白袍和尚无法,带着自救的心态,闷头咬了半颗糖葫芦。

    ……还挺甜。

    远情不好发作,又对那小猫颇没主意,一门心思赶紧离开,加快了脚步,忽然迎面蹭上一个人的肩膀,他抬头刚想道歉,却见那男人看了他一眼,愣了一下,笑了。

    只见面前一身出尘气度的白衣和尚手上举着一根咬了一口的糖葫芦,俊秀的脸颊一侧鼓鼓囊囊凸起,看起来特别接地气。

    “哎哟,对不住,小师父喜欢吃糖葫芦啊,哈哈哈。”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糖葫芦,很是难为情,生涩地开口,口里还有点含糊:“啊……”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人已经随着人流走远了,他举着糖葫芦转身,渐渐发现身边与人群的空隙不见了,自己站在人群中,身边来往的人见到他无一不是略带惊奇,然后笑眯眯地会意。

    远情一愣,忽然低下头,用力抿了抿嘴。

    孔涟恶作剧一般,趁人不注意,凑过去咬掉了他剩下的那半颗糖球,吃完又懒洋洋靠在他肩上,软绵绵地道:“甜。”

    灯火通明,人群拥挤,满城碎光如柳丝缱绻。一个穿着雪白僧袍的清俊和尚走在其中,手里举着一串被咬下去一颗的糖葫芦。沉默的和尚偶尔被人群撞到,他也不恼,只是始终抿着嘴,一张脸虽看不出喜怒,眼睛却异常温和又明亮。

    正是在冬天的尾巴,红彤的灯笼暖了冷风,远处的山上正冰雪消融。

    *

    穿过大街的护城河边,远情领了一盏花灯,刻意放缓了脚步,随着人群沿河走。

    过了一会儿,孔涟慢悠悠地跟上。

    远情看了一眼孔涟手中的花灯,想起了那晚佛灯会。

    “小猫。你除夕那天,忘了奉灯。”

    孔涟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在那人唇上一触即走,干巴巴道:“嗯……没来得及祈愿。”

    远情一愣,好像想到了什么,他觑了一眼孔涟,也没想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竟然觉得孔涟好像有点委屈。

    于是他思忖着,在河边放灯祈愿完,一边直起身,一边忙着往回找补,“无妨——回去,我为你点一明烛,亲自在旁为你护持……定能祈愿成真。”

    孔涟听了,歪着脑袋笑得让人捉摸不透,眼角的淤红带着明艳的温度。

    “好——小和尚,你刚才许了什么愿?”

    远情沉默了一会儿,毫无新意地交代:“许的……愿世间空难有所化解,凡经历苦痛者皆有善得,愿命运公正。”

    这是他真心所愿。

    自他去知问小屋以来,听过了太多痛而不赎,求而不得。众生之苦听多了,就开始不再千篇一律乞求福慧具足了,他如今想要该幸福的幸福,所有付出过的人生都能分到命运赠与的一口甜。

    孔涟情绪不明地看了他一眼,连着把自己手里的灯放了,才站起来,轻飘飘地问了一句:“小和尚,你长这么大,为自己着想过吗?”

    远情没料到他抛了个问句,一瞬间脑子卡了壳,还没等到拼成一句完整的话,那人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那一声轻如羽毛的叹息落到他耳朵里,他忽然觉得自己跟睡着似的,都有点迷迷瞪瞪起来,熄火歇菜的神思还没归位,脖子上忽然被人坠上了一个东西,他低头,是一个红玉的吊坠,形状很奇特,似狼似狐的脸部轮廓如有灵智,玉芯还微微发着一点微弱的光,莫名带着一股渗人的怪异。

    那小玉坠落到他胸前的同时,孔涟温似柔雪的嗓轻轻响起在耳侧:“不如我把自己的愿为你许了,如何?”

    接着,远情就听见那小猫在自己身后颇为认真地想了起来:“愿……愿什么呢?——就愿我家小和尚,一生有所喜,有所爱,无所畏,无所怖。”

    这话说得实在软到耳朵根,语气又透着特别的亲昵,远情没受过这种被人珍视的疼爱,整个人都几乎有点踌躇。

    他嗫喏了好半晌,竟然是在试图转移话题,显得像个特别不会聊天的,最后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了一句:“你脸上的伤……”

    “师弟!”一个穿着蓝色僧袍的傻和尚从不远处嗷一嗓子,把左支右绌的远情喊回了半条魂,一时间竟然生出一种难以名说的感激。

    有的人在冰天雪地里冻惯了,碰到一点火星都如临大敌,唯恐自己被烫死。

    叫魂大师阚海三两步跨过来,胳膊往师弟身上一挂,“差点没找着你——走了。”

    远情只好僵着身子跟他走,慌乱中还特别感人地维持了一丝清醒,把脖子上挂的吊坠往怀里一塞,免得吓到人。

    孔涟就稍稍退开一步,不紧不慢地跟在远情一步之远的身后,反正其他僧人看不见他,于是索性就把目光黏在远情身上,明目张胆地窥视。

    远情有意无意回了好几次头,每次都看见孔涟直勾勾盯着他看,目光又柔又亮,特别阴魂不散。

    于是他连走路都不自然了,一板一眼的姿态跟寺里老方丈似的,阚海狐疑地打量了他好几眼,纳闷坏了,良久,才自作多情似的恍然大悟了。

    “还因为那只猫难受呢?”这位傻和尚自顾自开导起自家师弟起来,“跑就跑了,改天师哥抱只小狗来给你养,怎么样?都说猫是奸臣,没良心的,你念着那玩意儿干嘛?要我说啊,不如养狗,狗能……哎!”

    远情简直尴尬出天际,一脑门子的羞耻难当,他甚至都不用回头,就能感到两束目光快把他后背烧出俩窟窿,眼见着他师哥平地摔了个大马趴,心里第一反应是该,快闭嘴吧。

    他猜不出孔涟听到这话大概是什么心情,但他师哥一嘴虎狼之词吐露地让他出冷汗,没等他师哥从地上爬起来,自己低声驳了一句,跟故意让背后的人听见似的:“……没难受,也没念着他。”

    阚海从地上爬起来,光溜溜的大脑门上全是雾水,“我怎么摔了?我刚刚磕到什么了吗?”他说着,边伸手抓向远情的袖子边往地上摇摇晃晃地瞧,结果在刚扯到那人手腕的瞬间,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让他……

    又摔了一个大马趴。

    阚海整个人都傻了,兀自思索了一番,不可置信地道:“难不成是我背后说那只猫坏话,佛祖罚我呢?”

    他想到这,又好奇起来,一点也不怕遭天谴,惴惴不安地闭眼骂了一句:“养猫就是不好!猫奸诈又鬼心眼多,还……啊!”

    阚海这次彻底相信了,佛祖正看着他呢。

    而同样也在看着他的,是他师弟。

    远情冷眼站在阚海身边,连扶一把都不肯,显得特别不孝顺,半晌,他没憋住,低声驳了一句。

    “谁说他不好。”

    *

    一群僧人直到深夜才回了寺,远情将房门一关,把热闹隔绝在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和孔涟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氛围里。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半个月前,他们就是在这个房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

    再加上这一路被阚海那张破嘴一通消遣,此时终于有了独处的机会,俩人反而连手都不知往哪儿放。

    最后是孔涟打破了这份静谧,因为他发现,远情房间有一处变了。

    桌子上,那个装着花枝的小瓷瓶,里面插着的鲜花已经枯萎衰败了,如今一点鲜红都不见,只有几根光秃秃的干枝,皱皱巴巴的枝连烧柴火都没人稀罕,却恬不知耻似的留在素雅的房间里,显得格格不入。

    “这花……怎么不扔?”孔涟问。

    终于听见那人起了话头,他抿了抿唇,半垂着眼帘,好一会才淡声回道:“扔了,就没了。”

    孔涟觉得自己被这几个轻飘飘的字给一把射穿了,他往远情的方向走了一步,眉头一皱:“怎么会……”

    他眼睛又亮又热地看着远情,又有点自责的懊恼,半晌,忽然就转了身,在远情眼前凭空消失了。

    随着红衣少年的消失,那白袍和尚心中几乎是一沉,他看着重归空荡的房间出神半晌,情绪不明地垂头关上了窗,过了一会儿,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打开了。

    远情就这样傻不拉几地把那扇窗反复折腾了好几遭,最后可能是烦了,砰一声把门关上,震得窗外树梢积雪都跟着扑簌落下几块,接着他出了门,毫无缘由地到佛堂拿了盏奉灯,摆在了自己床头。

    然后他就盘膝坐在床上,莫名其妙地对着那盏奉灯发呆。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刮起了风,在夜里吹着特别像某种小动物的呜鸣,远情攥紧的拳不知第几次松开,才终于认命般吹熄了灯。

    就在那灯灭的一瞬间,他苦难的窗被砰一声大开,寒风在一瞬间倾灌而入,下一刻就被一道红光隔绝,远情一个激灵,花了半夜沉下去的心笃地升起。

    还没凉下去的床头灯被重新点燃,火光幽暗中,一只黑猫站在窗棂上,口里衔着一束……

    久违的凤凰花枝。

    那和尚的心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跟着豆大的火光一起亮堂了起来,他看着黑猫跃上他的床榻,站在他面前,生着异瞳的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远情藏在宽大袖中的手攥了攥,“你不必大晚上还去……”他说到这里又住了嘴,有点下不来台似的难为情,踌躇了好一会儿,这个和尚又开始施展“转移话题”大法,看了一眼床头,“我给你拿了奉灯,你上次没来得及祈的愿……”

    他说到这里,收住了话头,昏黄的床头灯映照下,他眼睁睁看着那只嘴里衔着花枝的黑猫正一点点变大,缓缓变幻成一个红衣少年人的模样,那少年微翘的眼睫笑意盈盈,眼中像是含了两盏遥远的灯火,裹着一层娇媚的水汽,正紧紧注视着他。

    孔涟双手双膝并用,轻又慢地爬到他咫尺的面前,姿态像猫儿一样慵倦惑人,少年嘴里的花枝未落,润唇与红花一样娇嫩,眼角一抹淡淡的淤红又多添一分情意,柔软的长辫垂在身前,明明是个少年人模样,举手投足却性感地逼人。

    远情的心不可自控地轻轻被拨动了一下。

    孔涟听到他的话,目光顺着向床头看去,指尖一道红光泄出,点燃了那盏奉灯。

    床头灯与奉灯照得整张床都柔亮起来,两人置身其中,像是躲进了月里,孔涟没张嘴,只是像一只猫儿一样亲昵地看着他,悦耳的声音却钻进远情耳朵。

    “小和尚,你说,佛祖会听到我的祈愿吗?”

    远情看着面前几乎炫目的景,生出了一种轻飘飘的不真实感,他含含糊糊地道:“心诚,就会的。”

    孔涟又笑了,轻轻凑近了他一点,眼中的光愈发柔亮,嘴里的那束花枝红的像是要滴出血来。

    “我向佛祖要一个你,你说,他给不给我?”

    远情整个人都随着这句话一颤,他漂浮的理智不怀好意地游离在神思之外,迟迟不肯回笼,只好狠狠咬了咬牙根。

    下一刻,孔涟已经又凑近了一分,两人距离拉得太近,远情脑中两人唇齿相碰的画面一闪而过,他无意识地向后躲去,看着孔涟道:

    “小猫。不可以。”

    孔涟注视着远情唇瓣的视线上移,对上他的眼。

    “为什么躲我?”孔涟轻声问。

    远情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跟着潜意识,生硬地推拒。

    “你所愿不实,佛祖是不能应的。”

    那人仍盯着自己,不知来处的声音却柔缓极了,不似上一次那样急躁。

    “为什么不能?大师,你跟我说说,是弟子不虔诚吗?”

    远情跟人论法,头一次慌得连个话头都揪不出来,出走的理智跟被人绑票似的,顺着话头就思索起来,半晌,在一堆“破铜烂铁”里,翻出来一笔应急的旧账:“我教你佛法的时候,你并未认真听,可见心是不诚。”

    他说完这句牵强的话,便看见孔涟眼睛一弯,软绵绵的声音带着一股子迷人心智的哄骗意味:“我没认真听?”

    他道:“佛祖说过,世间一切都是幻象,对不对?”

    ——他竟然还真的听进去了。

    远情一愣,有点无话可说,“……对。”

    孔涟已经逼到了咫尺,却不像上次一样强迫地定住远情身子了,他用蜜语织就了一个陷阱,眼睁睁看着那个孤高清冷的和尚往里跳,“大师也说了,眼耳舌身意都不是真的,是不是?”

    远情确实说过,世间一切皆幻象,所以人所视、所听、所尝、所感、所想都不是真的。

    “……是。”

    那少年轻笑了一声,鼻尖已经碰到了远情的鼻尖,他看着远情,眼光氤氲如烟,含着滚烫的水汽。孔涟微微侧头,又靠近一点,烫人的气息打在和尚的鼻尖,蛊惑的声音传进那人脑海里。

    “既然佛祖都说不是真的,那我要亲你,你还怕什么?”

    远情脑子乱成了一锅粥,万万没想到这妖孽胆敢拿佛祖的理论用来调戏轻薄和尚,他张了张嘴,竟然一时无言以对。

    少年在远情唇齿极近的地方停住,终于轻轻张开了口,口中的花枝就这样落了下去,粗粝的枝干同时擦过两人的下唇。

    下一刻,柔嫩的湿唇就这样贴了上来,严丝合缝地覆上。

    孔涟温柔细致地吻着白袍和尚,不再是青涩冒失的,温软湿糯的斯磨中,那小妖孽眯着眼,轻颤眼睫,甚至恶作剧般伸出舌尖舔了一口远情的嘴角。

    但再柔软的动作,也无法抚慰两人疯狂生长的情绪,少年与少年血液奔流,胸若惊雷,头脑昏沉。

    远情在这一个吻里,跌跌撞撞地探寻到了那人喷张的情愫,他悚然一惊,浑身的血都战栗起来。

    才终于就此懂了。

    而红衣少年终于在那一个吻里寻到了他要的答案,表面再显得游刃有余,他浑身也都是麻的,好生体会了一把思绪土崩瓦解是什么感受,他的肌肉在细微地颤着,数日以来沉郁的相思溃不成军,几乎让他心口抽疼了一下。

    奉灯的火光幽幽燃烧,如血的花枝在少年与少年之间降落,像一枚鲜艳的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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