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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世世小说网 > 神明不能 > 第72章 惊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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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夜,远情倒在榻上怔了半宿,到了后半夜才终于挣扎地睡去。

    本来操劳了一天,这一觉按理说应睡得格外沉,但远情却不知为何,始终处于一种虚浮的浅眠中,一直到那黑猫回来,不同往常一样去他怀里乱扑一通,只是在他被角轻手轻脚地窝下,像是不敢吵醒他。

    但就那么一小点变化,远情竟然醒了。

    那和尚睁开略有些迷糊的眼眸,在看到那黑猫回来之后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伸手将黑猫囫囵搂过,小心地抱进了怀里,意识混沌中,好像还用下巴轻轻蹭了两下那猫儿毛茸茸的小脑袋。

    往常在他怀里睡惯了的小猫感受到他毫无芥蒂的亲昵动作,却一反常态地僵住了身子,它一动也不敢动,细细辨认着,直到那人呼吸重归悠长平稳,才终于稍稍放松了身体。

    但它还是半僵的,微翘的双眸渐渐睁大,仅隔着一件里衣贴近了那人的胸膛。

    他忽然意识到,一直以来,对那人不成熟的依赖、对他怀抱偏执的眷恋,全都来自于——

    那人的胸前襟抱,是他长到这么大,唯一称得上是故土的地方。

    是保护过他,将他妥帖藏起的地方。

    在他还是一颗玉坠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这份怀抱更温暖的了。

    但此刻,猫儿就这么紧张地凝视着那人薄透的里衣,衣襟微敞处,露出一线白皙的肌肤,它鼻尖荡漾着那人身上清淡的沉木香,无法遏制地浑身血液都滚烫起来。

    昏暗的房间没有一盏灯,只有朦胧的月光透入分毫,床榻上的黑猫身上流出一点有暴涨趋势的灵光,他慌极了,但他还是一动都不敢动,自欺欺人地试图安抚那些不可控制的无名情绪。

    远情被怀中越来越热的小动物烫地微微蹙眉,下意识就用手胡乱搔了搔那小猫的身子——

    下一刻。

    温暖被衾中,他拥在怀里的小猫好像陡然变大了,不再是那么小小一团,细短的猫毛也变得柔长。

    远情眉心越皱越深,无法承受的热意迫使他费力打开了一条眼缝。

    远情脑子“嗡——”一声。

    被子里,是同样错愕的红衣少年,他柔软的长辫微散在床榻,此刻怔怔地被远情抱在怀里,而他鼻尖正冲着的,是那和尚的胸膛。

    两个少年同榻躺着,姿势看起来像是相拥而眠。

    远情眼中的混沌几乎是在一瞬间便清明了,两人在短暂的惶然后,齐齐猛地坐起,一个朝床头退,一个朝床尾挪。

    远情只穿了一件透薄的里衣,出被窝就被冻得一激灵,但已经吓出了浑身的冷汗,房内昏暗,一盏灯都没有,孔涟退坐在床尾,发丝微乱,漂亮的眼睫带着一点微红,看起来……

    十分性感。

    而床头的和尚却是清冷的,他惊愕着,一贯淡漠的双眸渐渐染上不可置信。

    远情脑子一片空白,艰难地拾起一点意念未果,眼神都是迷离的,好半晌,才从牙根往外挤出几个字:“你、是、猫、妖?”

    那这些天,往自己怀里钻,撒娇讨宠,还像个粘人精一样跟在他身边的……

    远情显然不想思及这一层,但——每晚他抱着入睡,死活要往自己颈窝钻的小动物,是……

    孔涟。

    那和尚像是被惊雷劈了,眼中震惊与怔仲交加,他狼狈地坐在床头,天鹅般的长颈下,露出一小块裸透的胸膛,在黑夜里白的刺眼。

    孔涟咽了咽嗓,“小和尚,我……”他嗓子干涩,再抬头看向远情,眼中是和刚才不管不顾亲上来时候一样的情绪,探究、迷惑与滚烫的焦躁。

    两人就着夜色对视了片刻,孔涟忽然羞恼地咬牙猛撇过头,仓皇的红光闪过,再暗下去的时候,屋里只剩了那个略显狼狈的和尚。

    远情一夜未眠,某样陌生的情愫就此破土,冒出了一个颤颤巍巍的细嫩尖叶。懵懂的根系终于意识到自己是深埋在土壤里的,于是那夜,它把想要见到烈日的愿望,悄悄告诉了枝芽。

    晨光熹微时,远情才意识游离地囫囵打了个盹,再醒来的时候,天光已亮,一枝孤零零的火红花枝摆在床头,而本应衔花而来的黑猫,却没有了踪影。

    那白袍和尚垂眸盯着花枝看了一会儿,脸上情绪不明,半晌,才慢吞吞地将花捡了起来,插入桌上盛满花枝的瓷瓶。

    他说过很多次,要那小猫以后不要再摘了,小猫从未听过。

    但这次,那猫儿没再听见他推拒的话,却连带着自己,就这样连声招呼也不打地消失在远情面前。

    第二天,那只黑猫依然没有出现,新的花枝也没有如期而至。

    山下村民来寺庙找权岂借人,说过了正月十五,他们要去远一点的山头采草药,人手不够,希望借几个小师父一同前往,权岂点了几个人,谁料阚海也嚷嚷着要去帮忙,还顺带拉上了正好闲来无事的远情。

    一切都好像回到了最初的平静,如果不是每天晚上,远情总无意地看着房间那扇紧闭的窗户出一会儿神,或是每天醒来条件反射地看向床头。

    如果不是插在瓷瓶里那些明艳的花在提醒着他,他大概会觉得,那夜大雪弥漫,踱步走向他窗边的那个红衣如火的少年,只是一场毫无缘由的浮梦。

    再也没有一枝新沾露水的火色,每天清晨出现在他床头了。瓷瓶里的花枯萎了几枝,远情默默把它们捡了出来。他日复一日,眼睁睁看着素雅房间里这唯一一抹亮色日渐灰败。

    “再过几日,花都枯萎了,就连花瓶一起扔掉吧。”他当时这样想。

    山下城中最近忙的不可开交,城民们都在准备花灯节,每到正月十五晚上,城中大街会挂上各式造型的花灯,城民涌入街巷,共同庆祝上元佳节。

    且每年的这天晚上,护城河会放满花灯,小小烛光承载众生对新一年的憧憬愿想,流向山外不知名的远方。

    上元节那天一早,远情整好了被子,走出房门之前,还瞥了窗外一眼。素白的天,没有一抹鲜亮的红。

    他眸子都跟着灰蒙了一瞬。

    远情踏着清晨冷寂的风走过后院,忽听一阵喧闹声,寻声望去。

    只见一群小沙弥正围着一个人,表情略带揶揄,不断哄笑着,远情歪了歪脑袋,这才看清。

    被围起来站在那里,稍显怔仲无措的蓝衣和尚,不正是他傻师哥阚海吗?

    而人群不远处,有一个姑娘的背影,正逃窜似的往寺门方向跑。

    远情转回视线,一头雾水地打量阚海,一时三刻后,才终于捕捉到了重点——

    阚海手里,捏着一根细细的白茅草,颤颤巍巍的细草带着剔透的晨露,如一个姑娘清丽的真心。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

    这是一个姑娘羞怯但勇敢的表白。

    姑娘已经跑没了影,只留下几个糙老爷们还在哄笑,远情看着那根新鲜的茅草,神思却恍惚了。

    ——那个小妖以前不也是这样,每天要折一束花枝送给他吗?

    白袍和尚站在人群外,轻轻攥了攥空空如也的手。

    而被簇拥着的阚海,在短暂的呆滞后,表情忽然变得复杂起来,他低着头一言不发地拨开人群,看到远情后张了张嘴,半晌还是什么都没说,闷头走远了。

    那天,阚海独自一人坐在后院,前所未有地沉默,手里端详着那根纤弱的茅草,背影看起来竟然是落寞的。

    阚海就那样呆坐了一整天,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直到金乌西沉,寺里僧人聚集在前院,都换上了自己最整洁的一件衣袍,七嘴八舌讨论着今夜下山参加花灯节,最爱凑热闹的阚海头一回觉得那群老爷们聒噪得像一窝嗡嗡的苍蝇,直吵得他脑壳生疼。

    权岂那个老头顶着一个佛光普度的光脑门,兴高采烈地指挥小沙弥去他屋里帮他搬箱子,嚷嚷着要把自己压箱底的那件袈裟换上。寺里难得赶一个民节,前院井池旁都挤满了人,一群糙出天际的僧人破天荒排着队打水洗脸。

    都出家人了,还讲究临时抱佛脚。

    “师哥。”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唤了一声,阚海回头,见远情站在走廊尽头,长身玉立,还没到十七岁,眉目已经出脱地凛冽非常,又因为修佛的缘故,那双瞳仁温柔似湖波,本是大相径庭的两种气质,却在这少年身上巧妙地融合了。 m.a

    阚海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远情坐过来。

    等他师弟安安静静坐在自己旁边,一言不发了好半晌之后,这和尚自己倒先憋不住了:“师弟,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他俩从小一块长大,阚海真有心事的时候,瞒谁也不会瞒自己师弟。

    远情却摇了摇头。

    正因为两人是一起长大的,他傻师哥心里一共长了几个眼,他比谁都清楚,尽管他对阚海和那位姑娘之间一无所知,但若是他师哥真对人家姑娘有意思,什么出尘戒律,在这人眼里,也不过是一把随手能扬的土。

    他的师哥虽然是别人口中的傻子痴儿,但在远情眼里,勇敢地惊人。

    阚海见他摇头,愣是把到了嘴边的吐诉打了个结,远情颇有耐心地听那人结结巴巴说了好几个“我”后,阚海突然叹了口气:“我说不清,师弟。”

    远情转头看他。

    阚海立马连连摆手:“不,不是,我对阿赤没有什么……”他想了想,表情垮了一半:“今天她把茅草送我的时候,你知道我说了什么吗?”

    “什么?”

    阚海大手摸上自己光脑门,像是正在努力从中找出一点七情六欲的苗头,“我装傻,问她:你这是什么意思呀?”

    阚海说完,自嘲地笑了两声:“我一个傻子,竟然有一天能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啊,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别让姑娘看走了眼,”他讷讷地:“再误了人家一辈子。”

    他是个假和尚,也是个假傻子。

    阚海说了这句话,好像把自己一生的睿智都吐露完了,光溜溜的脑门像是铲平了仅剩的那点良知,他觑了一眼比他小八岁的师弟,重新端了一副没心没肺的相,往人家肩上一拍:“走吧,不是逛灯会吗?”

    说完,正要起身,往远情周围看了一遭,“哎,你跟脚猫呢?”

    远情刚刚站起的身子一顿,纤睫长垂,“跑了。”

    “跑了?”阚海纳闷地道:“不是和你特亲吗?跑了?怪不得我好几天都没见它……”

    这话跟扎了远情一下似的,阚海眼睁睁看着他师弟眉心微微蹙了一瞬,而后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跟他强调,远情轻声补充道:“第十五天了。”

    阚海头一次福至心灵,发现自己向来不苟言笑的师弟这是难受了。

    随即他又有点高兴,他这个师弟,从小到大都像一块不知悲喜的木头,本该鲜衣怒马的少年时候,硬生生要把自己变成一座空心泥塑,何必呢?

    阚海老怀甚慰,觉得自己师弟终于算是有了点人样。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甚至在心里编排了好一通,想着要是哪一天,来个如花似玉的美貌大姑娘,能将他师弟那颗冰碴子心一举收服,那……

    阚海不怀好意地笑了好一通,发现自己师弟正冷着脸看他,表情看起来特别唬人。

    于是阚海本能心虚地转移话题,呃呃啊啊了老半天,一把揽住了他师弟的肩,开始了他最擅长的说屁话环节:“且等着吧,师弟,等我还俗了……”

    “咳——”长廊尽头,一个精致老和尚打断了阚海的话头,“成天信口胡言,不教你师弟好——该走了。”

    阚海和远情一齐回头,差点被晃瞎了,只见权岂住持脱去了自己穿了不知多少年的老僧袍,换了一件红火的金丝袈裟,整个人洋溢着一股暴发户般的喜气。

    “师父,你要嫁人了吗?”阚海诚恳地问。

    权岂白他一眼,不愿搭理他,端着一副高僧架势走了,一转身,站在后面的俩人便看到那件亮丽袈裟上,破了几个指甲盖一样大的小洞。

    ——压箱底的新衣服放太久,佛光都普照不到,自然就被虫趁虚而入地蛀了。

    远情:“……”

    阚海:“噗。”

    阚海揽着远情一边往外走,一边神奇地接上了刚才的话茬,“等你师哥我还俗之后啊,就出了这山,去……去哪呢?”

    这傻子自己把自己问倒了,自顾自盘算起来,“往北还是往南呢?江南烟雨多,风景美,但空气闷热,冬天湿冷,不好不好——北方风大雪大,哎对了,听说他们都是用冰雪做屋子,但不冷,我觉得可以……”

    “江南好。”

    阚海说到兴头,差点没刹住脚,一瞬间以为刚才听到了幻觉。

    远情低垂着头,看到师哥迟疑地回头看他,于是轻声重复:“江南好。”

    有个红衣少年不久前同他讲过,江南多草木,兴许是他去的时候恰逢阴天,小雨绵柔似轻雾,落身不湿衣。

    “哦……”阚海一愣,“你怎么知道?”

    远情撩起眼皮看他,清透的眼睛透着水面的晶亮。

    “他说好。”

    阚海纳闷地问:“……谁啊?”

    “……有人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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