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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世世小说网 > 行走江湖 > 第39章 第 3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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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约着是森罗法像、华珠宝盖,对面又分明了炼狱人间、业火焚天……”

    天还未亮的时候,唐明旭便将我娘从床上拉了起来,也幸亏着我娘出门在外,心思多成了牛毛,就算是一个人的时候仍旧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脸皮套的一丝不苟,才半点端倪都不显。唐明旭拉着人直接推上了鹿背,带着她下山。

    我娘眯了眯眼,将自己的脑袋搁在鹿脑袋上,问鹿旁仍旧是那一身标准装扮的唐明旭,“仙长下山这么早的吗?小道还困。”她虽说还用着“小道”这样的自称,可话里话外的语气少了伪装,便又稍带出了那抹不掉的狐狸||骚||气。 m.a

    唐明旭的声音里渗着冬夜的凉,有些刺骨,“阿程,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我以为,”他说着竟然笑了一声,“我以为,洛玉树去见过你后,你会帮我的。”

    我娘心里琢磨着这家伙那里来的自信,还是对她这种人有自信,“为什么会这么觉的?”w~

    天色已经开始转明,晨光熹微之中,我娘见着了唐明旭的笑,呼吸都不由一窒,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脏,“这里有一把锁。”

    “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在。”唐明旭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鹿柔顺的软毛。

    “为了解开这把锁,我的师父,上上一任长生殿主,你也知道,我这长生殿主来得名不正言不顺。我的师父,为我寻来了能解锁之人,但那人告诉我,他帮不了我,但在未来的某一天,当我将一切都准备好的时候,那个解锁之人,自然会带着天意前来帮我。”他眉目里恍若带了深情,可这深情太过飘渺,就像他这人一样,是尘世间留不住的东西。

    他说:“我以为,我已经等到了那人。”

    我娘面上露出了一丝惊色,但也只是面上,心里毫无波动地专心看着唐明旭表演,无论唐明旭说的话是真是假,她压根一个字都没放心上,但是她问:“是谁让你等这人?”她没有把那人的位置带进自己。

    唐明旭也察觉出来了,他似乎有些失望,可那失望也实在飘渺,流散在晨风中不辨踪迹,他将视线投向前方的路,道:“或许那人你还认得,他与那位殷回公子同样来自不归山,江湖人多愿意称他——天演神算。”

    我娘心里卧槽一句,这卜算天机的神棍就是牛逼,算一卦就能把一串风马牛不相及的人送上同一条贼船。

    我娘暗自称赞几声,转移话题,问唐明旭:“你若是带我去看长生山下特有的风光,等着天一明再走不就好了,何必这么早将打断我的温柔乡?”

    唐明旭:“今日要去的地方有些多,我担心时间来不及。”

    我娘听着这话意思不对,就下去扫个货,何必担心时间这种东西,除非,这家伙是想带着她去干点别的什么事儿……她捏了捏鹿耳朵,鹿原地暴躁了一会儿,见反抗无效,只得垂头丧气地接受了这不安分的狐狸精的调戏。

    我娘:“你可别给我看什么太刺激的东西,小道心脏自小不好,承受不住的。”

    唐明旭听着这话,停了脚步,他半偏着头,眼睛看向我娘:“长生处,去不去?”他这话说的实在是直白,将我娘弄了个措手不及,这家伙分明有了摊牌的意思,或许说,早在自己上山的第一天,自己就已经心甘情愿地走进了这家伙的局里,不由自主地做了他的棋子。

    他在问我娘的选择,若是我娘今日去了长生处,她与长生蛊、长生殿之间的联系就斩不断了,若是她拒绝了前往长生处,我娘怀疑唐明旭这家伙会立马暴起杀人,一改神仙表象,阴森森地冲她的尸体来一句——你知道的太多了……

    我娘眼珠子转了转,她不是什么怕事儿的人,说得不好听一点,她这半辈子过的,没一天不在找事儿,现在稀奇的竟是事儿主动来找她了。虽然不满唐明旭随便便将自己做成了排兵遣将的棋子,但木已成舟,更何况,她还有一些事情想要向唐明旭求个答案。

    我娘:“去。”

    唐明旭露出笑意,正要开口,却被我娘不耐烦地打断,“但我有条件。”

    唐明旭点头,“你说。”

    我娘从鹿背上盯上他的眼睛,“你认识冯虚对吧?”

    唐明旭愣了一下,将一直放在鹿背上的手收回来兜在袖中:“认识。当初若不是冯虚前来长生殿,天家也不会顺藤摸瓜找到我。”

    我娘:“你知道多少事,有关冯虚,还有,”她捏着鹿耳的手指不自觉用力,鹿吃了痛,原地甩了我娘两下,我娘被吓一跳,慌忙放开手,抱上鹿脖子。

    唐明旭的沉默一下子被这两个家伙打破了,他掩唇抑住笑意,“知道的多也不算多。我不知道冯虚先生是从哪里来,但他如何走的,又抱着怎样的遗憾与悔恨走的,我大概时知道些的。”

    我娘听他这么说,突兀地笑了声,她道:“我寻了六年未曾有丝毫线索的秘密,如今就由着不同的人以着讲故事的方式,完完全全地告诉了我。”太过可笑。她心中一时半会儿竟萌生了不想听这样幼稚的念头,可李一程走江湖,幼稚是必须要摒弃的存在。所以她说:“你讲吧。我也好奇我那为师为父的人物,是怎么度过这命数中的最后一程的。”

    唐明旭不明白她心中的所想,只觉得她的态度变了又变,他看她一眼后开了口:“那场景实在不算是好看。”

    “宋玄和我,都是眼睁睁地看着他被长生蛊,啃食殆尽。只留下一副空落落的骨架。”

    “我们那时候就知道了为什么长生蛊不容于世。”

    “冯虚来的时候带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小男孩身上也有着长生蛊,大部分躯体都被啃得七零八落了。”

    我娘咬着腮帮子攥紧拳。

    “冯虚是个天才,他钻营了长生蛊一辈子,发现了很多关于长生蛊的东西,天家没有公布给世人的,世人自有他们的方法。就像是炼制人偶一般,冯虚把小孩的躯壳用银和铜重铸了。”

    我娘喃喃自语:“怎么可能?”她想到了宋灵仙脸上嵌着的那半面脸——怎么不可能?!

    “长生蛊遇土即死,却能在金属的安抚下保持最低的活性状态。也就是说,在铜铁的包围下,长生蛊不需要获取同宗血液孕养,只需要最大程度上克制他们的活动即可,这样的方法有一个,低温环境。”唐明旭说的不咸不淡,就像是讲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可这个故事却那么血腥。

    我娘不想主动讲出云鲤崖的事儿,没搭话。

    “小孩带来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了,就连头都有一部分被啃食了,被镶补上金属后便一直养在长生殿,也在那之后,冯虚熬不住了。他没给自己留后路,一开始便用毕生的功力将长生蛊压制在体内的一处,等小孩将将能喘匀气的时候,他就撑不住了。”

    “就在我们面前,蛊虫一瞬间破体而出,将他啃食地只剩下一副骨架,而那些虫子在落地的那一刻,便化成了细小的黑色的灰烬。”

    “同生同死,不能互容。”

    唐明旭兜了手凝视天光,天已大亮。

    “寄养长生蛊的人就是这样。到最后,表面上看着还活着,其实,皮肤底下流动的都不是血液,而是活生生的,会自己活动的虫子。可多么神奇啊,就算是这样,保养得当的话,人也不会死。长生啊,这就是长生。”唐明旭说着竟带了笑意。

    笑意,毛骨悚然的笑意。

    “活着的不是人,只是披了人壳子的虫啊。”

    “冯虚死的时候掉了泪,或许吧。”神仙笑了一声,带着对无知世人的怜悯,“毕竟,看起来了,只是因为眼球被吃掉后,不得已掉出来的蜿蜒的血色虫群罢了。他说了两句话,道了对不起,师父,还道了,对不起,成义。”

    成义,李成义,是姥爷的名字。

    我娘面上勾了悲伤,面具下却嗤笑了一声,可她知晓,这事怨不得冯虚,千回百转间,她早已将所有的一切连珠穿线,形成了真实。可这真实太艰难了,她得找个怨的人。

    人大抵都这样,兜兜转转寻而不得的时候,便满心满眼的真相啊、真相啊!到最后柳暗花明蓦然回首的时候,又恨不得自己早已洒脱,从没在意过什么真相。

    可是,知道才能有放手的权力,这便是一个无解的命题。

    我娘叹了口气,放松了身体啃了口身底下的鹿,鹿浑身一僵,半晌不疾不徐地迈着细细的四条腿往前走。

    唐明旭也跟着鹿僵了一下,他强忍住抖一抖自己的冲动,问:“你,为什么要咬无厌?”

    “无厌?”我娘扭头看他,“这鹿还有名字?”

    唐明旭点头,“是这山岭间的神明,自然会有名字。”

    “神明?”我娘觉得这话说的比自己编的还玄,“你说它是神明,也没见它庇护了你们长生殿啊。”

    唐明旭:“外来者,不在神明的庇护之下。”

    我娘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于是又垂下头朝着无厌额头上啃了一口。无厌眨了眨眼回头看了看她,又高冷地扭了回去,不再理她。

    狐狸欺负完这山间的神明后,又问旁边长生殿的神明,“不说冯虚了,后来呢?后来的你和宋玄,还有,”她顿了顿,声音有些艰涩:“还有,那个冯虚带来的小男孩呢?”

    唐明旭直视前方,没有看她,“小孩子死掉了。冯虚不过是逆天改命,强行留了小孩儿的寿数,跟死了没什么区别。”

    我娘奇迹般的心中竟没有一丝悲伤,那种感觉大抵就像是在说——原来如此,和我想的一样嘛,没什么稀奇。她跳过了这个话题,继续问:“还有,你和宋玄,或许还有宋灵仙之间,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山林已尽,我娘跳下鹿背。唐明旭拍拍无厌的脑袋,无厌猛地过来将我娘顶了个趔趄,看着没摔倒,还有些不满足,冲我娘呲了呲牙,转身一跃进了山林。我娘也冲着无厌的背影呲牙。

    唐明旭没注意这边,遥望着山下路的尽头,那边烟尘滚滚,依稀着马车的痕迹。

    唐明旭:“我和长生殿的宋家啊,非要说起来的话,大抵是一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人的故事了。”神明将自己贬低的一文不值,评价时还隐隐有些快意。

    马车猛地停在了他们面前,驾车的是一位笑得灿烂的小八簪蜘蛛精,他嘹亮地冲唐明旭吼:“殿主,我来了!”

    我娘眯着眼打量这只小八簪蜘蛛精,小蜘蛛精实在年幼,看着只有十一二岁,八只簪子也不是定做,瞧着和长生殿内的蜘蛛精的样式与大小都一模一样,脑袋太小密密麻麻地簪着,不仅不伦不类,还像是在虐童,就像是一只小蜘蛛却有巨型蜘蛛的毛腿……

    我娘琢磨了一下,这玩意像个扎筷子的苹果。

    唐明旭轻身一跃上了马车,我娘麻利地跟上他爬进去。

    扎筷子的苹果在车帘外,又吼:“殿主,那咱们先去一号?”

    唐明旭应了一声。

    我娘:“一号?”

    唐明旭:“长生处的编号,这样方便天家查收实验的结果,并且好管理一些。就在这长生殿的总部所管辖的就有十三号长生处,里面的人来自不同的村庄,不仅是洛阳周围,外地来的,征兵来的,都有。有三处是完全被屠了村的,整个村子,男女老少,一个不少的,全部进了长生处,变成了活着的虫子。”

    唐明旭笑了,看着我娘:“我亲自动的手,无一人逃脱。”

    我娘不言语皱眉看向门帘外。

    唐明旭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道:“外面那个小孩儿啊,叫刘文崇。他的父母亲友,全部都在长生处,死的差不多了,现在活着的,就只剩下他的胞姐,不过也跟死了没差。他的耳朵坏了,只能听到一点儿声音。”

    我娘一言难尽地看向唐明旭,“跟你这么大仇,还给你驾车?!”这娃儿缺心眼吧!!

    唐明旭又笑:“屠村的时候,他受了刺激,记不得当年的事情了。我便将他留在我身边,等着他有朝一日能想起来。”

    我娘肚子里一瞬间全是“牛逼”二字想送给他。

    她现在怀疑黄衣子告她的话的真假,“地长于长生仙”这话中所指的长生仙究竟是谁?!宋灵仙那家伙就是披着神仙皮的逗逼,还是个满口谎话的逗逼,她现在只是怀疑这家伙是唐明旭棋盘上的“剑”,如若他确实隐瞒了真性情,那么长生仙会是这家伙也是可能的。而面前这个最像是长生仙的家伙,拆开来看,完全就是一神经病,这家伙要是长生仙,长生殿绝壁没前途。

    唐明旭:“这么说起来,我似乎干了不少坏事啊。”他有些感慨。

    我娘心里琢磨着究竟是这家伙草菅人命严重些,还是自己骗钱骗感情更不是东西。废话,肯定是这家伙更完蛋啊!来吧,我们做朋友,到时候判官一审,你顶前面,阎王爷瞧见我,便又觉得我是个小可爱了!

    我娘打断他的感慨的余韵,道:“讲了半天,还是没说宋玄和宋灵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能说?”来吧,说说你自己!!

    唐明旭摇摇头,“有何不可说的。不过,我以为你应当知道的,毕竟这事儿虽然隐秘,但也不是全无痕迹。”他意有所指地看向我娘。

    我娘装傻充愣,她是完全不知道。她虽然能和大师父消息互通,但除了有关冯虚和不归山的消息,大师父也不会面面俱到的告诉她。偶尔真有什么震惊江湖的大事,大师父这家伙便会著书立说,好好的一件事七拐八扭成全是槽点的小话本。他们又不常见面,她难道要从小话本里找大师父究竟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吗?!

    总结来讲,她和大师父之间,大概就是各过各的,没事别联系的关系。

    这厮自她十三闯江湖,除了冯虚、不归山的消息外,见面除了问她要钱,就是问她要钱。屁用没有!

    唐明旭见她这反应,眸中闪过一瞬的失望,道:“冯虚来长生殿两年后,天家找到了长生殿,并发现了我。并向长生殿下达了培育长生蛊的命令。宋玄是个智商不高的卫道者。”唐明旭语带嘲讽的说了这话,“他不仅拒绝接下这档子事儿,还拒绝把我交给朝廷,他当时说,宋某一生只干了一件错事,从此夜不能寐,也无脸面面见九泉之下长生殿英灵,何来的勇气再加一件?他拒绝了朝廷派来的命官。”

    “那人你也认识了,洛玉树。当时他还不是丞相,只是个中书侍郎。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便借着长生蛊扎根在了宋家的长生殿里。”

    我娘听到了盲点,唐明旭说宋玄是智商不高的卫道者,所以宋玄在那件事里保了唐明旭,但他说的错事是什么?!

    人的一生,奇奇怪怪的选择太多了,稍差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我娘不知道宋玄选择了怎样的万劫不复,但她知道,在唐明旭的故事里,宋玄为自己定好死亡结局之时,早已丧失了全部的求生意志。

    唐明旭:“长生山是天生天养的山,没有山间生灵所领导,根本不可能找到山中的长生殿。可惜的是,当年的长生殿,根本没有今日这般严防死守,山间生灵通着人性,也乐意为浊人引路。所以,天家将当时洛阳的守兵全部调遣来,围了长生山。”

    唐明旭阖上眼眸靠在马车璧上。

    “洛玉树诚惶诚恐地传来消息,天家要将长生殿屠戮殆尽,除非长生殿向他投诚。”

    “他是说谎的。”唐明旭一字一句道。

    “我们都知道,他是在说谎的。天家需要良狗,不可能将长生殿的人全部杀尽。可是没办法。谁都不该死,最起码,不该由我们决定谁来死。宋玄明白这个道理,我也知道。”

    “洛玉树给我支了个招。他说,他与唐予是亲亲的同门师兄弟,早当初唐家抄家的时候,唐家的嫡子失踪,他害怕天家一丝情面都不留,四处托人探寻我的消息,想着愿意为我的父亲尽一份心力,让他泉下有知,也走的安宁。谁知今日见面,竟是兵戎相见。他说得真切,言语之中流下泪来。”

    我娘蓦地想起好似洛玉树在给她搞传销的时候也流了泪。

    我娘:……演员的眼泪,一毛一斤的吧!!

    唐明旭偏头看向我娘,黑沉沉地眼睛里空无一物。他道:“他告诉我说——他想保住我的命,他说他不能对不起我的父亲。他告诉我,我可以领着长生殿向天家投诚,只要我杀了宋氏一家,表明自己的心意,他洛玉树愿意冒着忤逆天家的风险,保下长生殿的众多门生。”

    二选一。

    我娘愣怔地看着唐明旭,她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不在江湖走一圈,她还以为自己是最惨的。

    她现在觉得,拿主角剧本不是她,是唐明旭啊!!

    唐明旭现在可是真真切切的长生殿殿主啊!!他做了什么选择,毋庸置疑。

    “我杀了宋玄。”

    唐明旭平淡开口。

    “一剑。”

    “我将他的头割下来放进匣子里交给了洛玉树,并领着整个长生殿做了天家的狗。”

    “但洛玉树告诉我,这还不够。”

    我娘觉得唐明旭是个狠人,是个绝壁要下地狱的狠人。

    唐明旭:“所以,我又将宋灵仙做了长生蛊的寄体,献给了朝廷,表示我的诚意和觉心。”

    我娘又想起了宋灵仙那只剩下皮包骨头的左臂,觉得自己的左胳膊也有些凉。照唐明旭这么个说法,宋灵仙和唐明旭之间摆明了不死不休啊,宋灵仙还给唐明旭办事?!要不是自己猜错,这宋灵仙也是个狠人啊!!

    早前说过,我娘向来自负,所以,她现在坚信——宋灵仙是个狠人。

    “天家原谅了长生殿的不知趣,我成了长生殿殿主,洛玉树做了副殿主,掌管着天家的长生蛊实验,为天家追求永生。”唐明旭兜着手不咸不淡地讲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

    我娘心想,这还真是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故事。

    不过,冥冥之中,她有感觉——唐明旭讲的不对,或者说,不全对。他可能撒谎了一些内容,或者少讲了一部分,才揉成了现在这个故事。

    我娘又想起了我爹。

    可惜我爹疑似知晓了她的马甲,那已经不是一个纯粹的傻白甜了。

    思及此,我娘又有些牙疼。

    马车吱一声猛停,我娘脚下轻,差点被甩出去,唐明旭倒是黏在车上一动不动。她在马车上猫着腰跺跺脚,轻盈地向马车下走去。

    刚巧撩开帘,听见唐明旭闷着嗓子发声。

    “喂,阿程。”

    我娘应一声。

    “你信洛玉树吗?”

    “不信。”

    “那你信我吗?”

    “不信。”

    身后一时没声,我娘撇撇嘴想要再往出走。

    “那你会帮我吗?”

    “会。”

    我娘接着往外走的步伐随随便便地应了一声。刚跳下车,马车里便传来唐明旭的笑声,笑得很轻,但里面的欢喜意味就像裹在笑声里,带着主人最纯粹的心情。

    我娘啧了一声,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唐明旭伏在马车里,将自己蜷缩在马车内的小塌上,像个孩子一样侧躺着,他睁着眼睛看向一边的车臂,嘴角仍然勾着笑意,喃喃自语,“真好啊,这世道。”他说。

    真好啊,李一程。

    可惜了这个世道一点都不好,最起码对他们这群人来讲。我娘知道长生不是那么好求的,但她没想到会这么惨烈。一个悲剧往往源于一个不起眼的错误的开始,理所应当的发展,崩溃前无力的挣扎,最后当它整个炸裂开来,露出里面包裹着的猩红内里的时候,你吃惊的发现原来早有端倪。后悔、无助、遗憾、痛苦、悲哀纷拥踏至,没办法解决的时候,人们学会了粉饰太平。

    长生处是个不太起眼的地方,或者说是一群不太起眼的地方。他们之间隔得几个村庄,有时候就藏在村庄的废墟下,有的时候藏在匪寨土丘里,以地宫的形式默默运转,窥不见一丝天光,它们也不该窥见天光,本身就诞生在黑暗里的肮脏事物,唯一能拯救他们的——唯有某一天整个的翻天覆地了,才能引起人们的重视。

    黑暗,只有彻底的光明才能消灭,一切浮于表面的光的微粒,不仅不会改变任何现状,反而平添了无穷无尽的痛苦。要么拯救他们,要么让他们堕落,只要是真心想要一个结果,那么绝对不能让折中这一念想出现在心头,否则,你不是善人,甚至要比恶人更可恶,你自以为是的善念,不过是感动自我的愚弄罢了。

    唐明旭让小蜘蛛精等在外面,引着我娘进了长生处,引着她由上而下的踏进了这座地宫。

    长生处一号,这个名字本身就令人悲伤,因为它昭示了惨剧并不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他们是一个连续剧,现象意义是告诫世人人心的黑暗,以血腥和恐怖。

    顺着含糊着粘浊黑暗的甬道往底下行进了三四米的深度,泥土特有的腥味便再难以遮住血液特有的铁锈腥甜,腻的人感官似乎都被粘起来了,空间太大,夜明珠又贴合在四壁,相隔太远,尽管它们兢兢业业散发着刺目的白光,向太阳那样,周围却仍旧混沌着具象化的灰色。

    往地宫深处走,要经过一条半米宽,十几米长的钢板桥,两边没有护栏,板面又足够光滑,似乎走在上面的人随时有着掉下去的可能,不过唐明旭和我娘的轻功都是称得号的,自然不用担心在这种事情上马有失蹄。

    板面隔着不到三寸的距离涌动着红色的、间或透着些白的似乎是血液一样浓稠的东西。说它是血液似乎不太恰当,虽然它散发着腐血的恶臭,也有着和血液一样猩红的颜色,可是,它是跳跃着的,就像是鱼会跃出水面那样,间或着会有白色的小点跃出红色的“水面”,就像是麻辣油泼面上透出些许白色面尖的样子。

    唐明旭自走进地宫面上的表情便散了个干干净净,此刻却突兀开口,“这池子,一尺三寸深,四丈宽、八丈长,全部都是用青铜包裹着制成,里面圈养的,便是长生蛊,长生蛊入体之前可食百家血液,入体后便只能食同源血亲的血液而活,不过他们都一样,遇土即死。”

    我娘瞧着那池子胃里一阵抽搐,她看着那活跃在红色里面的细微白色,莫明想起了很久之前,在她刚入江湖之时,第一个给予她善意的女人,那是个□□,生过两个孩子,一个是死胎,另一个不到三岁就早夭了,据说她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头牌,但后来年老色衰又身材走样的时候,变成了一样低贱的、可怜的货物,在楼里无人问询生活饥苦的时候,便出外面去找地痞流氓舍去全部尊严地求着一两文钱,她的身体上面总是淤痕遍布,衣服总被扯得乱七八糟,她的人生就是乱七八糟,哪来的资格让自己体面。

    或许她年轻的时候有人也曾说过要给她体面生活的承诺,那两个孩子也可能是这样不可靠诺言的产物,但这些都不重要。

    她在我娘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丢了几文钱在我娘面前,那时候我娘还没能丢下姥爷教会她的为人的尊严,还在坚持小时候梦想着的大侠的浑身傲骨。

    那几文钱,把我娘傲骨折了个干干净净,也教会了我娘能走这么远的第一个道理,女人的同情心来的简单,她们的钱,只要你操作的好,放谁身上其实没差,因为那一次,在那女人扔下几文钱之后,我娘流着眼泪、装着哑巴跟着这女人走了一路,比手画脚的说了她人生第一个饱含恶意的谎言,她跟女人说,她家里还有一个弟弟,快要病死的弟弟,并跪在地上给女人狠狠的磕了两个头,将额上染的鲜血淋漓。

    那女人便将全部的卖身所得都给了她。

    然后,这女人又在同一天接了几个“活”,也在同一天,被打死在了床上,尸体甚至没有穿衣服,就那么赤条条的,以人来自人世那样的状态扭曲在了乱葬岗里。

    我娘拿着用这女人命换来的钱,给自己买了包子,就着乱葬岗腥臭的风,一口一口地吞进了嘴里,那包子还是猪肉的,肉嚼在嘴里,也是尸体,猪的尸体。她吃完之后便坐在女人尸体旁边,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做,就看着女人□□的样子,慢慢地发了腐,飞来了虫蝇,然后爬满了蛆虫,那些白色的小虫缓缓蠕动在血色肌肉纤维上的样子,深刻的、悲哀的、以一种无可否认的态度死死地钉在了她的记忆里。

    她那时候就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她守了几天尸体后感觉自己累了后,便毫无留恋的走了。她想:这女人真是个蠢货,还有,女人真是好骗啊。

    直到后来再次遇见大师父,大师父帮着她找寻崇州之事的真相,她才恍惚间明白之前似乎做了不少错事。可惜,当年养成了习惯于骗女人感情又骗女人钱财的作风也没能改过来,但她还是有进步的,最起码,她不骗命了。

    女人爬满蛆虫的身体恍惚间似乎和这满池泛着白色肉里的血水交映起来了,我娘的□□遮不住她的真实情绪,她压抑地攥紧了拳,指甲抠进肉里滴出断断续续地血液来,融进了桥下的血池。

    桥那边的门突兀闪出一排子虚影出来,每个影子都端着一个头大的盆,一排影子整整齐齐地飘到池边,然后一个接一个地将盆里的东西全部倒进了桥下的池子里,空气中密密麻麻的血腥气马上便更加浓郁了。

    唐明旭:“正好赶上了补血的时候啊。”

    我娘不明所以地低头看那池子,池子里的虫在新鲜血液倒下去那一刻全都肉眼可见地沸腾起来了,白色的小点密集地浮到血面上,就像是蛆虫那样,蠕动在血面上。

    那边影子给虫子们喂过食后,便由整整齐齐地飘回了门里,只留下一个影子站在原地似乎是在等待唐明旭和她的到来。

    唐明旭也不在和我娘在桥上磨蹭,几步跨上了血池对面的金属岸面上,那影子便恭敬地向他福了个身,声音尖尖细细道,“唐殿主安好。”

    我娘绷着脸,心中一阵无话可说,这他妈又是个太监,天家都不需要人伺候的吗?!太监派了这么多来长生殿,他一个人在皇宫里不寂寞的吗?!

    唐明旭点点头:“怎么样?”

    影子领着他们推门而进,门内远比外面要亮的多,似乎是为了照明,殿内立了许多不承重的立柱,上面镶着一排排的夜明珠,看着就很有暴发户的气质。我娘也终于看到了那影子的长相,那影子果然是个太监,整个人有些虚胖,瞧着虽有三四十岁,但面白无须,脸上带着既恭敬又可亲的表情,看着就像能在宫斗剧里活到大结局的样子。这白发面团子穿的简朴但胜在干净,愈发给他那张和善的脸加了分。

    我娘心中感慨这才是真正平易近人的样子,而不是洛玉树那一眼就能看穿的高高在上。

    白发面团子算着角度瞧了眼我娘没说话。

    唐明旭:“岳公公不必担心这家伙,这是我请来为我主的大业添砖加瓦的良才。他虽说看起来没什么用,但有些东西他知道的不少。”

    我娘眼观鼻子鼻观心地听着唐明旭编排她。

    白发面团子也没说什么,和善可亲地冲我娘笑了笑,“那殿主请随我来吧。”他往前走了两步,将柱子上的夜明珠换了顺序,又往后退了几步,将另一根柱子上的夜明珠换了顺序,这么几番下来,将整个殿内三十二根柱子全部都光顾了个遍,大殿中央终于轰隆一声下陷,露出一个更深的、黑黝黝的洞口来。

    白发面团子微笑着后退一步,躬起了身,做出让路的姿势。

    唐明旭兜着手迈步踏入洞口,木屐踏在空旷地只剩柱子的殿内,发出了不安详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我娘小跑两步跟上他,小脸发白,整一个害怕的不行的熊样。

    白发面团子在他们都进去后几秒,才眯着他缝一样的眼睛四处打量了大殿,然后抖抖袖子跟着踏进地道里。

    他一踏进去,整个殿内一阵轰鸣,下陷的地面恢复原本的模样,看不出一丝差错。

    我娘一进地道差点原地吐出来,很难说那味道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大概和新鲜出炉的万人坑上洒满了各种鲜花是一样的效果,地道里散发着浓浓的尸臭味,单是尸臭也不是不能忍,但似乎是为了压住尸臭,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香薰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让人头皮发麻、浑身发颤,整个大脑都似乎中毒了一般难以运转。

    唐明旭和白面团子倒是神色如常,一副嗅觉失灵的样子。

    我娘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真他妈有点矫情?!

    正她思考人生时,后面递来了一条白绢的手帕来,手帕很干净,叠的整整齐齐地窝在白白胖胖的手心里。我娘回头,岳公公笑得比弥勒佛还要慈眉善目,他冲我娘努努嘴,将手帕往前递了递,“此处味道不太好闻,谁也闻着受不了,小公子若不嫌弃,可拿这手帕掩掩口鼻。”他顿了一下,又加了一句,“这帕子是新的。”他从身上另一处抽出又一条白帕子来,冲我娘笑得温和。

    我娘琢磨了一下,只觉这人太会说话又太能观察,没感觉出不对劲的地方便接了过来。

    唐明旭听他们讲话时便回过了头,听着说完扯了一下我娘的袖子继续往前走,只是似乎是有些生气般的降了气压。

    神仙生气的样子只让我娘感觉有些好玩,至于他为什么会生气,要不要哄哄他这回事儿,我娘想都没想,他是个男孩子,他要学会自己调整情绪啊。

    经过又是一段甬道以及不断加重的尸臭后,终于将皮肉拨开露出了里面猩红的脏器,里面先是小的牢笼,叠加着密密麻麻的人,他们甚至都没有地方坐着,一个接一个的挤在一起,最外围的便紧贴在笼子边的栏杆上,由此也看不出这一个小笼子里能装着多少的人,他们因为靠着太近,彼此似乎都成了对方得已保持直立状态的依靠。

    而那些紧贴在笼子栏杆上、唯一能看见脸的那一圈人,大多都面无血色、奄奄一息,至于面黄肌瘦什么的,根本不足以描述他们的状态,他们眼睑下是浓重的青黑色,想也知道是因为这样的生活条件根本不能够安稳睡眠造成的。笼子里的人大多蓬头垢面看不出男女,挤在一起也瞧不清身体形态的区别,长条条的唯一能确认的便是这都是人。

    这群蠕动着的活生生的人,在瞧见他们进来之后,像是机关齿轮一样开始活动了,最外围的人像是回光返照一般拼命榨出活力来往内部挤去,而内部的人很明显也并不像从这人球里将自己露出来,就像是瓮罐里的蟋蟀那般,他们为了位置,虽然垂垂将死,仍旧拼的你死我活。

    岳公公拍拍手,声音一如既往让人心生好感,“大家不要慌,今日已经取过食物了。”

    仿佛巨大的电影屏幕突然卡了带,那群蠕动着的人一下子又“死”了,他们不在动弹,有些甚至被挤成了歪七扭八的状态,可也不再有动的心思,岳公公的话比圣旨还要具有威慑力,一言一行便能将这群变了质的人肉罐头完全改变一个状态。

    唐明旭面无表情的瞧着这似乎像是闹剧一样的表演。

    岳公公转头对我娘笑得一如既往的温和,“让小公子见笑了,这群都是没什么用的,不能让小公子瞧瞧我们究竟在进行怎样伟大的事业。”

    我娘牙根有些麻木,这他妈是怎样的人间炼狱真实显像啊,这群人——还能被叫做人吗?

    “……他们,好像都想往里面走?”我娘没看岳公公,她眼睛牢牢盯着的,是那人球中每个组成部分肮脏的下半部□□体,上面是透出衣服的各种秽物。

    岳公公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再次道歉:“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主要是底下人懒,总是挑着外圈的人放血,老奴下次会仔细教导他们的,万不能让我们伟大事业的光荣合作伙伴再见识这样的闹剧。”

    我娘没来由地想起一种植物。

    芦荟。

    女儿家们会用它来保养皮肤,割开表皮,芦荟便会不由自主地流出液体来。

    现在也是一样的,只割开外面一层的表皮,里面的人便可心安理得。

    将这一团团的人球抛在身后,紧接着就是像腊肉干一样挂在墙壁上的干尸,和长生殿地宫里的腊肉干的形态体征完全相同。

    岳公公瞧着他的客人打量了两眼墙上的腊肉干,贴心地进行解释:“小公子对这样的好奇吗?这些都是失败品,但殿主体谅他们为长生事业也算是尽了一份心,所以用了大量香料将他们的尸体做成干尸,有朝一日奴为我主做成了这件事,这些当真都是英雄。”

    这个老家伙脸上仍旧带着温和的笑意,言语间还有些许的骄傲和对墙上这些七歪八扭的丑态百出的尸体的崇敬。

    岳公公:“奴有个册子,这墙上的,参与进这件事的,为长生献出自己生命的,奴都记着,总不会让英雄不为后世所知。”

    我娘点点头,表示理解。这老家伙,完全不认为自己所干的事儿是泯灭人性,可谓是坚定的长生的“卫道者”了。我娘在心中鄙视了他,说的比唱的好听,你要是真信人能长生,你他妈怎么不和那群恶心的虫子相亲相爱啊?!

    我娘:“只要结局是好的,牺牲总是在所难免的。”她惯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和岳公公这种家伙也能很好地找出共同话题来。

    把干尸群走过去之后总算是见着了活人,我娘眯着眼瞧了两眼他们的穿着,有长生殿的八簪蜘蛛精,也有穿着太监服的男人,有老有少,年纪大的似乎都能给年纪小的当爷爷了。这群人就像是蚂蚁一样忙忙碌碌地活动在地宫深处开阔殿内的各处,不下百人,分担在各个位置。极左极右对边寒暑分明,一边是连续着的冰窖,一边则是大大小小的铜炉和凹进的窑洞。空气潮湿地有些粘浊,左右两边溢出来的温差极大的气体,碰撞在一起时就像是魔幻现实主义里的仙境。

    可惜,这里是人间炼狱。

    我娘能听到地宫里断断续续传来的风声,就像是厉鬼嚎叫一般,凄厉又绝望。

    维持整个地宫这么多人能正常生活,还能烧火,缘由就在这里,整个地宫内殿里,充斥着各式形态的风道,他们汇聚在一起,勾勒出了苟延残喘这四个字的样子。

    沉默了一路的唐明旭终于开口:“进展到什么地步了?”

    很明显,这话不是对我娘说的。

    岳公公指了指冰窖那面,“老实说,奴觉得没什么进展,或许是方向错了。虽说低温确实可以减低长生蛊的活性,可只能维持最低的生命状态。既植入了长生蛊又没有腐烂的,还是只有那么一个,不过,她还是一如既往的那样,不对,已经出现了轻微腐烂的情况。”

    他又指了指有着铜炉的那边,道:“至于殿主之前提到的金属能稳定长生蛊的活性,的确是这样的,奴让植入长生蛊的人到冰窖中,虽然承受的温度升高,可是直接与伤口接触的部分,大多都出现了冻伤的现象。倒是之前寻找的武林人能用内力将长生蛊全部压在一处,可一旦爆发开来,顷刻白骨。若是让这些武林人进冰窖中保养,并让他们只用内力驱散长生蛊,而非将其压制在一处,那么倒是可以起一些作用,但最后这群人大多都会被长生蛊侵入大脑,最后还是免不了化成白骨。”

    我娘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武林人?!这群家伙还从门派里往出偷人,看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还弄出来不少。

    唐明旭点头,“目前能坚持的最长时间是?”

    岳公公:“最长的还是那位,心脏还在跳动。其余的大同小异。”

    岳公公说着将我娘和唐明旭往殿北边的小偏房处引,小偏房位置很隐蔽。岳公公从那边摸出一道暗门来,随着细碎的岩石摩擦声过去,一条暗道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人眼前,还在往下!

    与这一层浓重的血腥气不一样,这条暗道里更突兀的是嘶吼声,困兽的嘶吼声此起彼伏。

    我娘被那声音中所含的戾气刺得脑袋隐隐发痛,唐明旭面不改色,岳公公还是那副老好人的笑容,两人似乎都没听见那绝望的声音一般正常交谈。

    岳公公:“你送来的那人脾气不好,奴废了不少时间来劝他,他仍旧不肯配合。”

    唐明旭兜着手云淡风轻,“正常,毕竟是大弟子。”

    我娘决定这话中的意思有点多,这两个人完全不避讳她进行谈话,唐明旭倒还能理解,毕竟从表面上来讲,他们两在一条船上,可这岳公公言语间对她也是说不出的信任,这就很奇怪了——难不成她天生长了一张活该泯灭人性的脸?!

    不对啊!她戴着人皮面呢?!

    我娘琢磨着这其中的关键点,洛玉树那位专业演员的脸便蓦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难不成这家伙才是岳公公这么信任自己的关键?!

    我娘想不通干脆放一边再次打量起了这座地宫中地宫。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就那么出现在她的面前,庆云观首徒——卓玉。和记忆中衣冠楚楚、时刻正襟危坐的样子不同,发未束、冠未戴,浑身上下鼓动的大大小小的包,使剑的右臂被完完全全地嵌上了一层青铜,腿上也零零散散嵌了不少碎铜片。我娘面具下的脸僵了下,这家伙怎么混成这副惨样的?!

    我娘和卓玉初识的时候还是在庆云观。她为了去庆云观偷师人家的纵云步在那里埋伏了半年,也是在这期间认识了武痴卓玉,可惜这家伙虽然是首徒,却和作风向来洒脱的庆云观格格不入,庆云观奉行游刃有余点到为止,这家伙却追求至臻至善,恨不得将武学修到世间极致。于是庆云观的老道长便将这家伙扔到外面去见世面,后来江湖上都流传这家伙单挑的时候死在了对手手上。她后来路过庆云观的时候还见了这家伙的衣冠冢。

    没想到今日还能见着着“死而复生”的人。

    如果卓玉在这里,以此来讲,那近六年来江湖上或死或失踪的人究竟在哪里,又成了一件细思极恐的事情。

    卓玉披头散发的趴在地上,指甲开裂,血迹混合着地上的黑泥,他一阵阵地嘶吼,痛苦地以头抢地,就算是进来人都没有抬头看一眼。

    唐明旭:“他活不长了吧?”

    岳公公有些可惜:“奴瞧着是,多好啊,内力那么深厚,原本奴以为会是个好作品的。八个月了,就算不配合还能活这么长时间,多好啊。可惜了,估计是长生蛊已经吃到脑子了,他最近整宿整宿的不睡觉,就在这里磕脑袋。”岳公公还是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他不是因为这个人痛苦而可惜,是为了因为这家伙不肯配合所浪费的资源而可惜。

    岳公公:“不过也不是毫无收获,最起码奴知道了,内力越深厚的人能承住的长生蛊数量越多。”

    唐明旭点点头,又四处看了别的实验品,我娘惊悚地发现这里的“熟人”有点多,唐明旭这家伙似乎还懂得分散投资,各个说得上的势力都有“人质”在这里,共同特点是“人不人、鬼不鬼”。

    将整个计划跟进了一遍后,岳公公又恭恭敬敬地将他们两个送出去,我娘呼吸着久违的新鲜空气看着承载着浓重血色的地宫阖上他的嘴。唐明旭在地宫合上的时候蓦地发话,“这样的实验进行了六年,我该是千古罪人了。”

    我娘没回他话,其实也没什么对错而言。没有人能说在绝对的大义面前自我牺牲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人既然出生在这世间,又用着不同方式来应对这个世界,那么就拥有着去争取自己生存机会的权利。

    可惜了,唐明旭这活下来的代价太大了。

    他们回到路上时,刘文崇那小八簪蜘蛛精又不知道从哪里闪了出来,时间卡的正好。

    唐明旭带着她坐上马车,前往下一处人间炼狱。

    幸运是各自的幸运,不幸是整体的不幸。他们实际上并没有将长生处全部看完,但那里面所蕴含的恶意和血腥味已经准确无误地全部传送给了我娘。我娘甚至觉得自己或许应该呕吐才能表达出她对这人间炼狱的深恶痛绝。但事实上,她没有。有些冷血,但又理所应当。因为冷血本来就是她十三岁走到现在的立身之本。

    更何况,她早就见过这一幕了,不是吗?!

    被虫子啃得坑坑洼洼的尸体,早在十三岁那年,在崇州,她不已经见到过相同的景象了吗?!

    那该为这事流的泪,反的胃,产生的同情,已经在过去全部被消耗掉了。

    再回到长生殿的时候已经是又一天的凌晨。

    已是腊月二十四,初雪仍旧未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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