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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该有多可怕。
桃浪无法感同身受，也没敢究根究底地细想。
灰扑扑的落地玻璃下，面戴口罩的短发女生出现在桃浪的视野中。可算让他等着了。桃浪正要动身，却忽地瞥见一个黑白校服。
李零拐出安全通道，走上宽敞的米色瓷砖过道，恰逢左侧KFC大门拉开，迎面遇上某个熟悉的身影——李心诚。
“有空吗？”李心诚开门见山地问。
“有。”李零淡淡答道。
快餐店内的人不多，李心诚挑的是无窗的座位，但李零仍旧没拉口罩。
李心诚双手交叠在桌上说：“昨天没能和你说上话，我就猜今天可能会在这儿遇上，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李零一语不发地看着他。
“这些年你打过来的钱全都在这张卡里，”李心诚往桌上放了一张银行卡推给李零，“密码是‘那天’的日期，但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因为那件事才有了这钱，所以我才设了这个密码。”
李零还是不说话，她定定地扫过银行卡，继续直视李心诚。
“我知道升学的事是你帮的忙，在这里我向你道一声‘谢谢’，同时也很感谢你这些年对我们家的关照，但既然你回来了，那我就得和你说明白。现在我确实没能放下那天的事，以后也不可能放下，这种经历会伴随我们家一生，也可能会伴随你一生吧。我承认到现在我心里依旧怨你，但我不会矫情到拿心悦的死纠缠不休，你明白吧？人死不能复生……活人还是要向前看，所以我会靠我自己往前走，而不是拿你的钱铺路。”
“乔姨……你妈妈的病情你比我更清楚，这钱不算生活费，只能算治病钱——”
李心诚打断了她：“我妈她不会拿你的钱治病的，我也不可能违心骗她说这钱是我打工挣的。”他用指骨抵了下鼻翼，“我们家情况本来就那样，打那年起就更是时乖运蹇，要不是你把我调到哲文，我现在就几乎等同于废人了。真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无论你打多少我们家都不会有人动一分一角，你还是拿回去吧，我也该回去了。”
——人死不能复生，人活不能后退。
对面的人已经走了，李零松开桌底下攥得发白的手去拿桌面上的银行卡。指尖触摸到光滑冰冷的卡面，数以万计的金额于恍惚间从足以在市中心买套百平房的数量飞快减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回多年前的第一笔四位数汇款。李零仿佛看见当年满心痛悔却又暗怀期待的自己，但那份微不足道的期待终究只是沤浮泡影，自她落下指尖确认汇款时就注定是痴心妄想。
“这种经历会伴随我们家一生，也可能会伴随你一生吧。”
——你看，他连“可能”这种非确定性的词都用上了，到底是不信我。
李零掩在口罩下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勾扯上提，也不知道是在笑心底那个幼稚的自己，还是在笑面上这个看似冷静的自己，还是两者皆有。
“为什么只有你回来了？啊？！”妇人狰狞的面孔自动弹出脑海，砸出食指直戳李零眉心，“为什么只有你？！”
——噩梦，真是噩梦。
太阳穴比中午更加疼痛，渐感气短的李零忍着想摘口罩透气的冲动捡了卡就走。
门外劲风呼过，让她昏沉的脑袋清醒了些许，但也只是好受了那么一点儿。她如幽灵般滑出过道，飘下楼梯，晃过结伴而行的学生，脱离回首望来的好奇目光，像上周四傍晚一样踩着天桥久经风吹雨打、行人踩踏的灰白台阶，仿佛踩着云雾一步步往上，只要一抬头就能碰到天，一伸手就能摘到星。w~
可惜，这只是一个梦。
梦醒了，李零踏上倒数第三节台阶。风随她抬头的动作贴发擦过，将她往前推，直觉在她望向前方的瞬间告诉她桥上有人，而她竟不可思议地期望对方是上周四站在桥边的那个少年。
“真是梦傻了”，她想，“刘禹八成已经告诉他了，他怎么可能还会在这儿。”
视线上移，随即定格，有那么一念间她以为自己根本就没醒——蓝白校服衣袂翻飞，凭栏身姿潇洒自然，是名为桃浪的少年。年少不羁在他身上完美呈现，哪怕毫无学生气地敞着校服扒栏杆，叼着糖果扣手机也不显混混样儿，就像他身兼“校霸”和“学霸”两个迥然不同的身份一样，虽然看似矛盾，却能奇迹般地合为一体。
——与我无关，我和他以后估计也不会再像原来那样了。
李零踏着无声的步伐笔直向前，没几秒就行至天桥中央，一声不吭地从桃浪身后走过。
她果然没有理我，桃浪想。
手机屏幕上的街景安静地立在苍白天穹之下，所有或动或静的事物黯然无色，它们遥远得只可远观，不可触摸，仿佛只剩这座天桥是唯一真实存在的、可感受到的东西。
桃浪舒了口气，关掉用来伪装自己就是专门在这儿等人的手机揣进兜里，拿出口中吃剩的糖棒子拈在指尖，回头扬声说：
“同桌，有薄荷糖吗？”
李零停步望来，有一瞬惊讶的眼神清晰地映在桃浪眼中，她拍了拍裤兜，摇头示意自己没带。
“我给你的糖吃过了吗？”
“还剩草莓味的没吃。”
桃浪咧嘴一笑：“我就猜你会先吃橘子味的。”他走到李零前头，举着糖棒子画圈说，“你一来这桥上的风就变大了，风神果然名不虚传。”
“桃浪，”李零的语气很淡，“上周五的事影响到了你我很抱歉，这段奇怪的经历不该留在你的记忆中，你尽量淡忘它吧。”
——还是被她发现了。
桃浪一惊，收了手上的动作，放慢步子说：“其实这事儿蛮玄幻的，不大好忘。”
“是不好忘，等高考结束后你估计就能忘得差不多了，”李零清冷的声音散在风里往前飘，“原本这个点你应该已经到家了。”
“原本这个点你也应该已经到家了。”桃浪如法炮制地说。
“那里啊……”李零似是在斟酌语句，又似是稍感惆怅地拖了一拍，“那里不算家，也不是我家。”
虽然她说得没什么起伏，但这是桃浪认识她以来从她嘴里听到的最带自身情感的话。
“你该回家了，我也该回宿舍了。”李零加快步伐超到桃浪前面，边走边抬手揉太阳穴。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两人一路无言，只是顺道一起回学校。桃浪自是不会揭人伤疤，李零也没戳破他跟了自己一路还找人问话。
学校附近的街巷很是热闹，各家小吃店鳞次栉比，与行人稀少的天桥周遭可谓天差地别，分明是两个世界。原本就在这一带出生的桃浪自家庭变故后便没太多机会再回到这里，也就上了高中后才凭借脑中为数不多的模糊记忆重新熟悉故地。他无法体会到在这儿生活了七年的李零所遭受的失去好友和父母双亡的悲痛心情，更无法想象她八年后重回故地时该作何感受。每天一睁眼就能闻到熟悉的空气；每天默默地坐在角落里听同学们嬉笑打闹；每天受人瞩目的同时也会被隐藏在暗处的不法之人注视……
“你知道他们家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吗？你知道他怎么跑这儿来念书的吗？他本来也该穿上一的校服！”
——毛寸头说的“他”是指李心诚，难不成李零回国上高中其实是为了替他进上一？照这么说的话，她可能是替李心悦上的，毕竟上洋一中是家喻户晓的重点中学，在父母望女成凤的殷切期盼下李心悦八成说过“以后要进上一”之类的话。
桃浪不禁蹙眉。
——这简直就是在替李心悦活着。
宿舍楼已经空得差不多了，桃浪站在楼下大门前问道：“你这学期不打算回去了？”
“不回。”李零一挥手，算是告别。
桃浪一笑，心说风神真是好潇洒。回到宿舍后，他拨通老妈的手机说：“喂，妈，这周末我不回来了。”
桃雅女士有些不解：“刚才不是还打电话说不回来吃饭吗？现在怎么连家都不回了？是进局子还是开房了？”
“……”开房？
桃浪嘴角一抽——我和我的拇指姑娘有什么可开房的？
“我去打扫一下‘老房’。”
“老房”说的是桃雅和她主动净身出户的前夫许志贤的婚房，桃浪的第一个家。刚回到上海时，桃浪每年都会跑去打扫一次老房，升到初中后就改为每年两次，但很少在里面过夜。第一年促使他独自跑去老房的原因是刚入豪门那会儿，九岁的桃浪把大他三岁的大哥打趴甚至打哭的惊人壮举。他当时倒不是为了躲人，而是为了躲事，纯粹是嫌陈忻扬自己犯贱惹火烧身，然后还眼红鼻子酸地找了一帮狐朋狗友说要堵他很烦。初来乍到的桃浪孤立无援，自然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的好。
手机那头的桃雅不出意料地顿了顿才说：“……哦，那你下周得回来啊。”
“好，我挂了啊。”通话结束，手机界面随桃浪手指的点触回到主页，顺滑流畅的蓝白线条勾勒出一株惟妙惟肖的小巧铃兰，其作者的画技功底和钢笔工艺可见一斑。
桃浪盯着白花看了两秒，视线滑到左下方的日期和半个署名上。萦绕心头的困惑牵引着一条虚幻缥缈的透明细线，慢慢延伸至窗外，穿过雄伟校门飞掠喧闹街巷，擦着红瓦楼房如破空利箭直击远方。
——太巧了，他想。
学校为了不影响学生在课余时间用电脑做活动项目，除大考外不会开屏蔽器，不会影响上网。于是李零一进宿舍便打开笔记本，指尖飞快敲击键盘登陆“学院”内网。红黑渐变的登陆界面闪过“EA”两个似字似符的艺术体字母，转为亮白的屏幕上浮出一行黑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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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幕渐暗，显示出黑底灰框的网页界面。
白色箭头如幽灵般滑动，忽地停在一点不再动作，鼠标被摁出“啪、啪”的细响，数排证件照和个人简介应声而现。照片里的人上到六十七下及二十四，正是李零早年托人从学院在上海设的两家研究所中排查出的可疑人员。当年她甚至让人一一审查过他们的家庭关系以及社会人脉，但却依旧无法确定曾经身为学院“十二主牌”之一的“魔术师”的线人究竟是谁。
“公安机关把他保护得很好，”李零想，“而且他自己也很能藏。”
她确信当时托付的人不会有任何技术问题和调查疏漏，但眼下非彼时，如果某些信息放在目前重新来看的话，说不定会有新的线索出现。
李零果断选择跟随直觉中的一缕可能性，拿出手机点开置顶联系人“Jill”发出一条消息：~
“你来的时候把我之前拜托你查的线人档案也带上，多谢。”
◇·◆
2012年9月14日周五
我发现同桌的人生道路蛮坎坷的，缠上她的神经病也不少。另外，我推算出她手机锁屏倒计时的“那天”是2013年6月6日。如果我没猜错，她的昔日好友的忌日就在那天。
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已有80%的可能性，剩下的20%还有待商榷和观察，我希望最后的结局是20%升为100%。
◇卷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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