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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世世小说网 > 行走江湖 > 第38章 第 3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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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局中局,局中局中局,一圈圈套着,跟解不开的死结没什么两样……”

    我娘估计得没错,唐明旭确实对她纵容的没边儿,哪怕是她先无理取闹地瞎逼叨叨什么买年货,还要捎带上我爹,唐明旭俱是一一应下毫无怨言,但我娘总感觉十分诡异,她将这种感觉准确地概括为——杀猪之前喂它点儿好的……

    但这种感觉挡不住我娘作妖,早先说过,我娘十三岁孤身闯江湖到现在,对自己总是谜之自信,她现在虽无证据证明自己在唐明旭的局中占着不可或缺的位置,但这不妨碍她以这个为前提做计划。白日里唐明旭将这事儿应下,晚上她就偷摸着嗑药,确保明早上唐明旭一来叫她,看到的便是她病歪歪的模样。

    唐明旭是个讲信用的神仙,他应下这事儿,便一刻不敢忘,或许是出于真心的高兴,他第二日一早便前来客院寻我爹和我娘,他眉目仍旧如山间的风,笑起来仍像是东山之月,可到底有些不同,他身边些许游离世外的飘渺气散了些,他来唤我娘和我爹一同下山去。

    昨日回到客院时,我娘已经将此事同我爹讲了,我爹这小可爱当时还一脸唏嘘道,“无程,你是不晓得。说起来我还有一挚友,待我真诚,我本以为今年的春节大抵会和他一起过,没成想世事无常……”

    只剩下名字是真的我娘那一刻再次感到磨得稀碎的良心又隐隐作乱,于是“单纯无辜小道士”只得安慰他:“想是没有缘分。我师傅告诉我——凡是都是讲缘分的。不晓得你们是遇上什么事了?”我娘到现在还是对她走后,祝切那傻||逼究竟做了什么好奇的要死。

    我爹摇摇头,“没什么大不了的,也是遇人不淑。”

    最大的“不淑”——我娘嘴角抽了抽,讲真,她长这么大,只在我爹面前时刻有着绷不住人设的感觉,她想了想——这大抵是上苍对智障无意之间的关照吧。“遇人不淑?那这位挚友,”我娘说到这没忍住顿了顿,“这位挚友,是之后做了什么对不起殷哥的事儿吗?”

    她现在只想听殷回骂她……

    我爹不喜地看她一眼,“无程不可人后妄言。我那位挚友可是光明磊落之人,在我初初下山时给予我良多帮助,是不可多得的好人。”

    我娘:……

    天啊!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用光明磊落这词来形容她。

    她咽了口唾沫:“那你们怎么分开了?”

    我爹听这话情绪一下子显得低落起来,“也是我不对,要是当初我再相信他一些就好了,就能听到他对我的暗示。”

    我娘:……他,他,他道歉了……他什么错?!什么暗示?!他什么意思?!他是不是还和别人说过要一起跨年的话?!

    我爹:“说起来,你和他一样名字里有个‘程’字呢!”

    我娘:……她嘿嘿的干笑了两声,觉得自己猥琐得像贺守玉,于是立马收起了笑。

    我娘力图在他面前抹黑自己,“是不是你感觉错了,他也没暗示什么,就是想一个人先跑。”她说出来就后悔了,这话说得不对,只要稍稍起些疑问,再往细思考一下,就会怀疑她知道这其中发生了什么……

    我爹又是不满地看了她一眼,“什么话?他乃是人中龙凤,芝兰玉树,无程,你这将人尽往坏处想的习惯可委实不好。”

    我娘:……你他妈难道觉得你这尽把人往好处想的习惯好吗?!!她感觉这天不能再聊下去了,匆匆将明日一起出行的事议交代了一下便告辞了。

    唐明旭心中大概是明白我娘这一出定有目的,可到底还是抱了一丝希望,于是先去寻了我爹一起,两人谈笑着来到我娘的房间,便瞧见我娘整个人都泛着不正常的红色蔫巴巴地歪在榻上,唐明旭神色变了变到底没说话,我爹却已经一步上前到了我娘的床边。

    “无程,这是怎么了?”

    我娘回着我爹的话,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站在门口的唐明旭,唐明旭就那么挡在门边,将所有的光排挤在门外,他神色似乎有些哀伤,又似乎是我娘药嗑多了瞎想。“昨天晚上太激动了,夜半踢了被子,染了风寒。”她解释,随后撑着手臂似乎想要坐起来,可惜才动了一下便全身无力地倒了下去。

    我爹一急扶着她慢慢靠在床头,“你病成这样,怎么可以下山?要不改日吧?今日先看病。”

    我娘道:“可是我心念了好久,连想要买的东西都一一列好了就等今日。”她摸索着从枕头底下将一团纸条捡了出来,上面的东西全是瞎写的,不过反正目的不在这里,也就无所谓了。

    唐明旭终于动了,他踩着木屐往这边走了两步,木屐击在石头地板上声音冷淡清脆,像极了他这个人,清冷而不近人情,他问我娘:“全是很想要的东西吗?”

    我娘点头:“是啊,全都心心念念着。”

    唐明旭将我娘的小纸条接过来,兀自笑了,仿若皎月出云,“那么便如你所愿吧。”

    我爹:……不先叫大夫的吗?!他这么想便这么问了,“先给无程叫大夫吧,他瞧着实在不好受。”

    唐明旭点点头,随手招出了隐在暗处的八簪蜘蛛精吩咐了两句,八簪蜘蛛精便瞧了我娘一眼飞身出了门。

    “我们先下山给阿程买这些东西吧,他病着,也好让他高兴些。”唐明旭侧头对我爹笑了下。我爹一时觉得是这个理,一时又觉得这两人之间的对话杂着机锋,晕乎乎便跟着唐明旭往外走。

    出门之时,唐明旭蓦地出声:“阿程,若是明日病好了些,可否愿意一起去长生山下逛逛,长生山虽不如京城繁华,却也是有些好玩的东西的。”他声音泛着说不明白的颜色,我娘眯了眼,“清单里已经详细列了东西,何必再多跑一趟。”

    我爹犹豫地看着两人一问一答,懵逼之中总觉得此时的心境似曾相识。

    唐明旭:“列单上有的东西,只是昨日想到的,那明日又会有新的东西到脑子里来,我们三人一起跨这个年,以后山水有相逢,可人却难说,过的稍微重视一些不好吗?”

    我娘有些搞不清楚唐明旭的意思,这人明知道她今日一个人留在山上说不定会有祸事,可就这样默许了,还向她正式提出这种不含目的的邀约,虚情假意,我娘一时也辨不清真假,“也无不可,说不定小道明日就好了,便能和仙长一同见识见识这长生山下的景色,毕竟——师父常说,小道壮的像牛一样。”

    唐明旭这下便笑得更加真心实意了,“那明早我再来寻你。”

    我娘闷声应道:“好。”

    唐明旭兜了手在袖中,“我已经将照顾你的人留下了,希望你能好好养病。”

    我娘眸子转了转,又道了声:“好。”这家伙什么意思,明知道我今日要干正事,他妈还派人看我?!

    那边唐明旭已经领着走了神的我爹出了门,谁知道刚出门,我爹便没绷住他少侠的潇洒脸,没忍住“卧槽”一声,随机便因着震惊忍不住拔高了声音,“我就说刚刚那感觉怎么那么熟悉!这不上次和一程离开云鲤崖的时候,他和假神仙说话便这么让人晕晕乎乎的吗?!”他还不知道宋灵仙的真名,于是口随心意给宋灵仙安了个合适的帽子。

    唐明旭听着这话笑了声,也不知道笑什么。

    我娘在房里面目狰狞,今早她与唐明旭的交锋,分明是她占了上风,怎么殷回这智障一说话,就感觉的自己智商被拖着裤||衩往后拽呢!你这该说他感官敏感呢,还是该骂他智障呢?!我娘二十年来第一次如此迫且地希望某个人能扒下她马甲来……

    可惜唐明旭和她处在神||交状态,我爹那个智商自己悟实在太难了……

    我娘听着唐明旭木屐声越来越远,直至消失,整个人鲤鱼一打挺从床上跃起来。她现在有些琢磨不透唐明的意思,说是为自己寻了照顾的人,可分明在他离开的那一刻,那些隐在暗处的八簪蜘蛛精都退了出去。我娘素来对人的气息极为敏感,立身之本,不得不与命同待。

    她想不明白,便不再瞎想,专心去弄自己该干的事情。

    宋灵仙那智障说的话,虽说我娘半个字都没在信,但有一些事情还是对上了她印象里的一些东西。

    那厮说,他说在他六岁的时候长生殿来了个骷髅样的怪人,这句就他妈是句屁话,如果她的估计是真得,那时候宋灵仙不是六岁,而是十五六岁,只要——那位骷髅似的怪人,是那位教授她乘风之术的老师——冯虚。

    黄衣子告诉她,她所求之事的答案在长生殿。她十三一来所求之事——只有冯虚的位置和崇州之事的真相。这样一来,宋灵仙撒谎的意义在哪里?这件事分明和他半毛钱利害关系都没有。

    我娘掏着长生殿的地图比对着找可能有密室的位置。谢天谢地,大师父这回造的地图可算不是日抛型产品了。长生殿虽说扩建了不少,可看当年大师父给宋灵仙和他爹画像时,留下来的地图上来看,基本的格局一点没变,那么当年大师父发现标注的密室很大程度上会保持原样,先从这些地方找起,减减工作量。

    大师父作为一名优秀的情报贩子,雁过拔毛,人过留声,画像的时候很有职业道德地给长生殿的地形留了个小像。

    我娘心里琢磨着大师父这事干得厚道,摸着铜钱给大师父竖了个大拇指。

    她指头划过地图,又四处比对了一下方向,很快便向一个方向掠了过去。

    宋灵仙说怪人是他六岁的时候来的,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他不让自己猜到那个人可能是“冯虚”。扰乱时间节点,让自己对那人身份的判断产生错误,那傻||逼还跟自己侃什么二世祖理论,说自己记不清人,真得当自己跟殷回一样……我娘心中鄙视了一下宋灵仙。

    他不想让自己知道那人是冯虚,阻止着自己搞明白真相,可是话里话外又想让自己帮着他搞什么天下大义,又一副知心知底全部交代的样子,前后狗屁不通,要想让自己帮忙干事,他却一点诚意都没有。而且——我娘电光火石之间脚步突然停下,不对,之前的结论不对!!

    我娘将手攥得发白。

    宋灵仙知道自己是“李一程”,不仅仅只是因为自己当时正好用着“李一程”这个名字,自己从十三岁之后再没用过真名,那一次是唯一一次,但宋灵仙如何得知那就是确切的真名,除非他有什么准确的证据握在手中。

    冯虚当年来长生殿不是一个,一个十三四岁的、浑身破铜烂铁的小孩儿!

    我娘站在原地,抬着头望着长生山上远比当年崇州更清更蓝的天,她缓缓地吐了口气。

    “……一更!”

    她感觉有些累,这种感觉不常有,但偶尔来一次便足以将她全身的力气抽走。

    没错,当年崇州找不出来的两具尸体,说得是一更和自己。当年她回到崇州时,他们家已经是木已成舟,一片飞灰,自己所了解的全部都是大师父带着自己潜入崇州府衙翻看的卷宗,虽说一更没有确实死亡的证据,可这么多年找下来,她早已全无信心。

    如今,她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感觉,像是欢喜,可更多的似乎是茫然。

    无论是改变时间顺序,还是明里暗里暗示以前来了个小朋友后来却死了,都只有一个目的,他不想让自己知道李一更到过长生殿,那么——不说不就好了,他既不想说,又处处暗示,他想做的——是让自己发现!!

    我娘猛地跪在地上,他想做的——是让自己发现这件事!

    宋灵仙在这件事上绝对又撒了个谎,一更,或许,不!一更绝对还活着,就在长生殿你,不,不对,长生殿压不住长生蛊,宋灵仙说了,一更身上很多地方镶了金属,就像是嵌在宋灵仙半边脸上的面具那样,云鲤崖——一更在云鲤崖!!

    她双手支在地上,趔趄地想从地上爬起来,这件事她不掺和了,她现在,立刻马上,就去云鲤崖将她的一更接回来,回崇州,不,不能,在云鲤崖。对,就是这样,在云鲤崖就好了,她会给给一更好好的生活,就像当年崇州的时候,她心中觉得欢喜,欢喜得手脚无力,跌撞了几下没爬起来摔在地上。

    她将头磕在地上,脊骨高高弯起,她要被压塌了。

    “对不起,对不起……”她似乎只剩下这句话可以说了。

    对不起,我没有早点想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对不起,我没有及时明白宋灵仙话里的暗示。

    她迫且地希望一更确实如她所想在云鲤崖好好地活着,却明明知道那不可能,那只是一厢情愿,云鲤崖时,她和殷回一起去的时候,不止一遍将整个崖翻了一遍,除了宋灵仙生活的痕迹之外,只能将将寻出些十三四岁小孩的生活痕迹,也就是说,她的一更,很可能停留在了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在冯虚将他从崇州带到长生殿之后。w~

    她是个废物,没有及时找到他。

    她跪在地上咳嗽,一时之间连她在长生殿这件事都忘记了,无所谓冯虚了,无所谓什么长生蛊了,她咳得撕心裂肺,嘴角溢出了血丝,双眼通红宛若恶鬼,却没有流出一滴泪来。

    “起来吧。”有人说。

    我娘将头牢牢地抱在胳膊下,就像是小时候躲避她爹揍她那样,仿佛这样,就能护住自己一样。

    “起来吧,我带你去个地方看看。”那个声音又道。

    我娘一声不吭。

    “去看看你曾经的老师,冯虚。”那个声音又开始说话。

    我娘愣愣地从地上抬起头,她嘴里面俱是血腥味,嘴边溢出血丝来。她看向来人,来人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穿着一身紫色的官府,身上带着很重的官威,他眉头有些微蹙,似乎是有些不满。

    我娘宛若木偶一般从地上爬起来,手里还拿着那张长生殿的地图。

    来人挑了挑眉,从我娘手上将地图拿过来,扫了两眼后正了神色,上下仔细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个面容请举却失魂落魄的年轻小道士,小道士的形象实在不好,像是死牢里即将上刑场的那些犯人,眼中看到的未来已经全然没了路。

    他嗤笑了一声,“好了。本官不知道你是怎么了,但是你且随我来吧。唐明旭交代本官今日好好照看着你,让你了解一下你掺和进了一件什么样的事情里。”他掸了掸袖子,转身往一座宫殿走去。

    我娘没了焦距的眼睛慢慢聚了神,可看世界却是一片红色,她使劲揉了揉眼睛,那颜色才稍稍消了一点,她呆了半天才好容易想明白刚刚这人和自己说了什么。她使劲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她觉得她现在的状态不对,脑子转的很慢,很多问题绕在里面快要炸了。她无法自己思考,于是畏畏缩缩地跟上了前面的人的脚步。

    前面的人将她引到前面那座宫殿,我娘呆呆地看着这人扭开了墙上的一处灯台,“轰隆”一声巨响后,露出了一个黑黝黝的洞来。

    我娘觉得她该明白些什么,可是她什么都想不明白。

    两人往下走,他们踩着楼梯一点点往下降,鼻尖萦绕着香料的味道,这种味道随着高度的下降越来越浓重,最后压得人几近窒息。

    下了台阶之后,那人又摸索着打开一道暗门。

    有光从那道裂的越来越开的缝隙里刺了出来,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对这个世界的召唤,我娘眨了眨眼睛,不明所以。从刚刚开始,她的脑子就一动不动,光是控制住自己不留口水,此刻,就耗费了她全部的力气,她隐约觉得这样不好,但她有些控制不来自己。

    来人在那道缝足够通过一人的时候就闪了进去,我娘吸了吸分泌过剩的口水,吸了一肺的血腥味,她呛得咳嗽了两声,眨眨眼缓过来,蹦跳着跟着进了那条缝——像个小孩子那样欢乐。

    缝里面,那股浓重的香料味仿佛代替了空气的存在,让人喘不过气来。我娘较劲似的狠狠喘了两口气,引来了前面那人的注视,我娘马上乖乖站好,像是犯了错等待教训的小孩。那人似乎是感觉有些不对劲,但也没太过在意。

    “冯虚,就在前面。”

    我娘眨眨眼看向四周。这是一座很大的地宫,如果她还能清醒地思考,她大概会对比一下地宫和长生殿的大小,但她现在没这个能力。所以她只能睁大眼睛将眼前所见尽力印在眼眶里。

    尸体,全部都是尸体,整个大殿——除了尸体和用来照清楚这些尸体的夜明珠空无一物,这些尸体大多是干尸,泛着浓郁香气的干尸,上面缠着一圈圈的布条只露出一张脸来,脸皮紧贴在骨头上,完美地描摹出了头骨的形状。少部分尸体连干尸都不如,四处支棱起戳穿了皮肉的骨骼。

    我娘又揉了揉眼,那铺天盖地的红色似乎又淡下去些,可还是迷迷蒙蒙地看不清。

    她顺着前面那人的指引,延着头碰头、颈交着颈的干尸群往前走,一直走到整个地宫里唯一一具森森白骨前,白骨旁还立着一架女尸,也散发着同整个地宫一样的香气。我娘没看那具白骨,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它旁边的女尸,这尸体面目似乎有些眼熟,可皮相干瘪下去太多,或许是曾经见过,但有些分辨不清了。

    她又将目光转向了白骨,白骨穿着一身干净整洁的黑色勾着金线锦鲤的衣袍,骨骼宽大但秀气,一瞧着就是生前身姿轻盈的人,我娘又眨了眨眼,那如火焰般的血腥红色宛若海潮一般急速涌退。

    就像是惊蛰时节,万物猛然苏醒那般,她猛地回过神来。

    她似乎做了一场梦,如今黍熟黄粱,车旅蚁穴。她旁观了自己向着一片黑暗走去,看向那具白骨后,似乎有人在身后拉了自己一把,魂归之后,才明白凶险。她勾了勾唇,眯了眯眼,压下了心中那一片狠意,她眯着眼睛瞧向面前的白骨,动作总算是流畅起来,却又仿佛一台旧机器重新启动般透出疲累。

    她没回头,跪在白骨前,问:“先生如何称呼,是唐明旭为我留下的引路人吗?”这人明显帮着唐明旭,可是又穿着一身官服,紫色衣袍证明着他身份起码三品起步,和上次那个逞着凶相的太监不同,这次可是实打实的官,这么大的官留在长生殿,怎么想都不能只做个可有可无的监督机器,很有可能是朝廷派下来的操刀手。

    这操刀手和刀子搅在一起,那坑的不就是雇刀手的人吗?

    我娘琢磨着,和唐明旭那拗翻棋盘的动作对上了,果然,这几个家伙搞的是他妈的大动作。

    心下清明过来,我娘脑子便又活跃起来。她背上密密麻麻地渗着冷汗,刚刚那种醒不过来的感觉实在是?得慌。她细细想着眼底下掠过的那些干尸,再想着宋灵仙曾告诉过自己有关“长生蛊”的病发状况,将冯虚来长生殿和长生蛊的时间线重新调整,再加上当年卷宗记载的尸检报告,最后把黄衣子那“长生殿”的筹码加上,零零种种汇成了整件事最初的模样。

    我娘抽了抽嘴角,这事儿再次发酵,指不定还和自家有着不清不楚的干系呢。卷宗记载着的尸体的虫咬痕迹,分明就是长生蛊暴动的体征。她又想起了自己十二岁时干过的最后一次离家出走,那个挂满白绸的灵堂,与灵堂白烛照耀下他爹那张含着怒气又晦暗的脸。

    当初唐予将那群蛊族人放走,在朝廷追杀下不知所终,我娘将视线移到白骨的头盖骨上,盯着那骨头,似乎想从上面再看出当年那张清俊如风的熟悉的脸来,她很确定当年他们家绝对搞不出来“长生蛊”这么高端的东西,那么带来长生蛊的,只能是这位不归山的——冯虚先生。

    她脑海中千回百转想了很多,也其实不过几息之间,后面那人听他问话,回道:“本官是当朝右相,洛玉树。算是唐明旭为你留下来的引路人吧,如果你这么讲的话。”

    我娘将膝盖上的灰扫开,从地上站起来,回过身将视线投向一旁以干尸为背景的洛玉树,他说:“老实说,一开始唐明旭将你和你师父定成我们这局的一部分,本官还有些犹豫。”洛玉树背脊挺直地站在那里,“现在,本官倒是相信你们的能力了。连长生殿的地图都能弄到手,还详细的标注了密道入口,的确很厉害。”

    洛玉树夸着人,我娘心里却没一丝欢喜,“你们想让我做什么?”

    洛玉树似乎是有些惊讶她会直接问,但毕竟是官场混久了的人,片刻便接口道:“这事不该由本官讲。之后你自会知道。”

    他顿了顿道:“本官保证,此事也不会对你产生什么影响,你尽可放心。”

    我娘嗤笑一声,不发表任何意见,“不知能否有幸知晓先生在局中的位置。”

    他两站在一片干尸里打着机锋,此情此景看着实在是有些诡异。

    洛玉树冲她做了个向外请的动作,道:“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位置,要是实在是想定个位的话,大概是个弃子吧。”

    我娘顺着他的动作往外走,她这么多年来寻找的崇州之事的真相似乎就这样爽快的在她面前剥落了面纱,并且引着她进了个更大的牢笼,“弃子?右相大人就算不想告诉我,也不必弄这样可笑的话搪塞小人吧?”

    洛玉树走在她身边和她一起往外走,听到这话露出个笑来,因着他那张官面多少流露出了老谋深算的意思,说得话便愈发显得不可信了,他没回我娘这话,转移了话题,“听明旭讲,你从洛阳来?”

    我娘见他不回便没再问,顺着他的话转移了话题,“是。”她现在打定主意认为宋灵仙和唐明旭定不是面上那种深仇大恨的关系,两人相加将她的底摸得透透的,再加上祝切那疯子掺和一脚,眼前这右相知道自己的身份也就不足为奇了。

    洛玉树:“你既是从洛阳来,不知可否见过本官的老师,他身体可好?”

    我娘有些诧异地看他一眼,这人的老师?当朝右相的老师——谁这么大的本事?

    似乎是瞧出我娘眼底的诧异,洛玉树又补充了句,“老师唤作贺守玉,字瑜,多年前离京后便一直担任着洛阳城太守。”

    我娘这下更惊奇了,她脑子里闪着那个鸡皮鹤颜的猥琐老头贺守玉,再打量两眼面前看着就老谋深算的朝堂精英洛玉树,怎么都想不到这学生是怎么教出来的,这哪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怕是鸡窝里跑出来只凤凰,“你,是,贺守玉的学生?!”

    洛玉树脾气挺好,但那一身浓重的官威让他无论做什么表情都像是上级专对下级展示出来的平易近人,“是。老师不止我一个学生,他为京官时,常常主持科考,门生众多,可谓桃李天下,不过多是挂名的,像本官这样正儿八经的学生也就八九个。”洛玉树说这话时,语气不由得有些骄傲,可见他对自己是贺守玉学生的这件事确确实实是看作荣耀的,便不由得向旁人炫耀起来。

    我娘:……贺守玉主持,科考?!她再一次细细思索那个鸡皮鹤颜的猥琐老头,这朝廷他妈的还没完蛋真是造化……

    我娘:“挺好的。我与他交谈了两句,活力四射,不服老的很,还有心情四处逛着看些古董珍奇。”

    洛玉树叹口气唏嘘两句:“老师还是一如当年啊。”

    两人谈话之间踏出地宫,洛玉树原模原样的将机关归置原位,“本来还想带你看看长生处的,可想了想,又觉得长生处太过分散浪费时间,不如之后让明旭带你去吧。”

    我娘点头应了声,隔着窗打量了一下太阳,她来时尚是早上,如今从地宫出来已至正午,日头高挂。洛玉树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外面,道:“正午了啊,不知本官可否有幸邀请你和本官共用午膳。”见我娘点头后便拍手叫来一只八簪蜘蛛精吩咐下去,两人找了位置面对面坐下。

    我娘顺起一旁放着的茶壶给两人倒了茶,将一杯推给洛玉树。

    “地宫里那些人,都是长生蛊的实验品?”

    洛玉树优雅地呷了口茶,“是啊。天家让做事,不敢不做啊。现在尸体都是在长生处随便挖坑草草埋了,当年刚干这些泯灭天理的事的时候,多少有些良心上过不去,便将尸体好好保存了,以便有一日真相大白的时候能将这些无辜的百姓,光明正大的葬了,也让他们得已安息。里面加了香料也是盼着有这么一天啊。”他似乎是在感慨当年的天真,话里话外有些对自己的嘲弄。

    我娘:“这还是有人性的刽子手?”她说话有些随意,她算是看出来了,自己这算是上赶着上了贼船,而那个给了她船票的,就是那个端坐在祝府湖下的黄衣子先生。

    洛玉树也没恼,“是啊。给自己点心理安慰,好下地狱的时候能判的稍微轻点。”

    我娘觉得他这人生态度可算是有点贺守玉的影子了,还有点像另一个人,想到便问了出来,“你,和唐予,什么关系?”可不,这人生态度,和唐予一个模子。

    洛玉树没想到她会提这么一个问题,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这么问?”

    我娘摇摇头,喝口茶,“没什么。没关系就当我瞎说好了。”

    洛玉树:“也不是什么不能回答的问题,本官就是有些诧异故人被人提起来,毕竟唐予那件事已经过去有快二十年了吧,就连明旭都长这么大了。唐予和本官是一个老师。你既然知道唐予,大概也知道当年唐予被抄家的前因后果。”

    我娘点点头,表示知道。

    洛玉树:“唐予当年抄家后,没过两年老师便自请离开了京城,圣上假仁假面封了个洛阳太守,又将老师的千金封给当今太子做妃,说到底不过是在堵老师的嘴。”

    “这事贺老先生有和我提起,说是千金嫁与太子为妃,还自嘲正是父凭女贵,说是太守之位都是卖女儿来的。”我娘扯扯唇加了两句。也不知道——这人本事实在不小,怎么就搞成现在这副模样。

    洛玉树闻言露出一个克制的笑来,他将双手交叠放在桌上,像个老古板一样的坐姿,尽是官家气度,“老师是这么和你讲的吗?”

    我娘随意点了点头,这群老家伙,心眼黑乎乎的,从头到尾没句真话,“我还是不怎么相信,贺守玉那家伙会是你这种人的老师,还能扯上唐予。贺守玉——老实说,像个欺软怕硬的猥琐流氓。”我娘虽说有挑衅的意思,但更多是实话实说,她还是有些耿耿于怀贺守玉将自己送给小姑娘的玉都收回他那里。

    谁知洛玉树没有一丝怒意,即使是自己的老师被人这样作践,似乎之前提到“贺守玉”时语气中的自豪崇敬全是故意演出来骗人的。我娘琢磨着这家伙是不是又在骗人,但这样未免演的太不敬业。

    洛玉树叹口气:“说到底还是因为那件事。”他又露出了那种平易近人的气质,一瞧着就不是个平易近人的人,“你是明旭引来的人,本官信你,此时说的话全是肺腑之言。明旭讲你生性多疑,怕是不会轻易相信我们,所以他今日猜到你要行动,特意让本官来给你讲明真相,也显示出我们合作的诚意。”

    我娘第一反应是——果然,这些家伙将我算进了计划的一环,如果是之前来找我娘,我娘肯定察觉的第一时间就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带了过去,她素来对这些事不关己的事敬而远之,哪怕这就像宋灵仙所言,事关天下大义。可她现在不能这么做了,崇州之事与长生蛊搅成一团,就注定她不能置身事外,她摆正姿势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本官不知道你了解了多少,便先告诉你,你究竟入了一场什么样的局吧。”

    他刚说完这话,殿外便进来一个长生殿门人,仍旧是熟悉的八簪蜘蛛精装扮,他盈盈一拜,我娘从背脊升上一股恶寒,那蜘蛛精道:“右相大人,膳食已经备好,现在要摆上来吗?”

    洛玉树看向我娘,我娘支着下巴撑在桌子上,抬了抬眼皮,“饿了。”

    洛玉树点点头,八簪蜘蛛精又盈盈袅袅地退了下去。不一会儿,便是一排八簪蜘蛛精从殿门外鱼贯而入,一个个恭恭敬敬将牌子摆好,便又娉娉婷婷地退了出去。

    洛玉树瞧着我娘一直盯着这些蜘蛛精出神,夹了口菜塞进嘴里,道:“怎么样?”

    我娘没反应过来,问:“什么?”

    洛玉树:“这些长生殿门人。”

    我娘一副你疯了的样子看向他,她在外面混着日子总是一副虚伪模样,只有在大师父面前才会情绪外露,如今到了长生殿竟有了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意思,这地方一群人精,马甲掉的她都懒得往上围了。

    洛玉树:“都是阉人□□出来的。”

    我娘心下诧异,面上便看向了对面坐着的一本正经吃饭的洛玉树,“怎么说?”

    洛玉树:“你以为,天家选择了长生殿作为他见不得人实验的据点,会一点儿准备都没有?”

    我娘:“不是有你们这群官吗?”

    洛玉树嗤笑一声,“人性隔肚皮,你以为天家底下出了唐予那事儿,还敢这么轻易相信我们这群人吗?”

    我娘点点头,“也是。”她顿了一下又道:“你们这狗当的真没尊严。”

    洛玉树不太喜欢这个形容,脸上黑了黑,“这话说得不对,本官当的这算是走狗。”

    我娘:“……有区别吗?”她觉得“走狗”这两字听起来还不如“狗”呢。

    洛玉树:“当然有区别。走狗毕竟还没脱离人的范畴。”

    我娘看着他一言难尽,这做人的标准未免有点太低了,真不愧是和唐予同门师兄弟。她唇抽了抽,从桌子上扒拉了筷子,往嘴里塞菜。洛玉树这家伙看着吃的优雅又不紧不慢,结果她回神一看,多数盘子已空了一半,但这家伙可没有一点停下来的意思。

    “你说的长生殿门人都是阉人教出来的什么意思?如果是太监,那穿着官服不就行了,还专门换身衣服?我先前可瞧见了穿着官服的真太监,不过被唐明旭一剑穿了。”

    洛玉树:“明旭就是有点太任性,他一剑穿的爽快,本官回头得写三四份奏折给他想个合适的理由,让天家再往过派人。”

    我娘闷不做声塞了两口饭,这事儿干得,和唐予当年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简直一模一样,她再次不由地感慨一句,果然是同门师兄弟,不仅这官做的一样好,连背叛人的姿势都一模一样。

    洛玉树:“现在这些长生殿门人都是当年明旭当上殿主之后剩下的,天家把那些不听话的都杀了,剩下的听话的阉了,再派上宫里的阉人悉心教导,就成了长生殿现在这副样子,无子无女,才能更好的给天家干活,就是这个道理。”

    两个人对视一眼,明白了那未尽之话,等着一批全死绝了,谁又能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儿,这才是真正的赶尽杀绝。到了这长生殿的,知道这长生事儿的,都是天家的弃子啊!

    我娘:“那你还来?”

    洛玉树:“逃不掉啊,那就只能认命了。唐予认了命,老师认了命,这不本官马上也就认了。天家虽说对我们这群文官不咋地,对武官那可没话说,兵权全在自己手上牢牢握着,我们干,干不过,反,反不了。没办法,能多活一日是一日。”

    洛玉树一副得过且过的语气,简直和贺守玉如出一辙,白瞎了他那副官威和老谋深算的样子。我娘没把这话当真,眼前这老家伙可正在合谋着和唐明旭办大事,要是真这么容易认了命,也就没之后这一圈的破事儿了。

    洛玉树又挑了一筷子菜塞进嘴里,“也顺便看看本官那大侄子,唐明旭。当初唐予被抄家,唯独少了唐明旭,唐予也是个不精明的,随便找个相近的小孩儿替了明旭的位置,不就不会让天家这么多年念念不忘,非得找到这个知道自己秘密的唐明旭。就那么一个小孩,能知道点什么事儿,疑神疑鬼的。可惜了,本官的师兄,从头到尾就没干过要人命的事儿,反正自己儿子能多活两天就赚到了,虎头蛇尾的,真是担不起老师门下最出色弟子的称号。”

    我娘:“那当初,天家从江湖这么多地方里,唯独选了长生殿,作为专研长生蛊一事儿的据点,也就是因为找到了唐明旭?”

    洛玉树颔首:“是啊。你知道唐予那事儿,事实上,当年全程操作灭了长生一族的,是老师。老师和我们师兄弟。说来可笑,当初我们没有一个人认为这件事不对。”洛玉树停下了筷子,那张不形于色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陷入回忆的表情,“老师带着我们师兄弟抄了长生一族,我们都信了天家当时给的理由,认为长生蛊毕竟祸世,没成想的确是祸世,祸世的却不是长生蛊,祸世的——是天家啊。”

    “后来,唐予官拜左相,私自放走了活下来的长生一族,最后被天家推了出来,被抄了家,我们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错事。”

    我娘看着洛玉树,停了筷子。

    洛玉树脸上,泪痕蜿蜒着没入下巴。

    “唐予死了两年后,老师自请出京,天家怕老师将事情说出去,就将老师的千金封给太子为妃,天家作践人,我们连句话都没地方说去。六年前,长生蛊再次在长生殿现世,被天家知道了消息,并顺藤摸瓜地发现了明旭。”

    我娘对了对六年前这个时间点,正是她十二岁离家之时,那么冯虚带着一更前来长生殿就是这个时候,果然,宋灵仙说什么六岁见一怪人就是鬼话。

    “本官发现了天家的动作,于是先一步前往长生殿告知明旭,唐予那家伙当爹当的不称职,他又死了,本官便不能不管这事儿。”

    我娘:“所以你让唐明旭篡了宋灵仙他爹的位?”

    洛玉树交叠的双手微微用力,唇抿成了一条线,“是。反正都干了这么多错事儿了,总归是个遗臭万年的命,除非唐明旭是长生殿殿主,能向天家证明自己的价值,向天家投诚,把自己掺和进长生蛊这件事,和唐予一样当朝廷的走狗,你以为他有什么办法活下去?而且,不仅是他,曾经庇佑过他的长生殿,又能落得什么个好下场。没当过官的人,总是认不清天家究竟有多喜欢株连这个罪名。”

    “本官教了他一步,将整个长生殿完完全全地放在天家眼皮子底下,杀了宋玄。”洛玉树舔了舔干燥的唇,“并将长生蛊植入宋灵仙的血液里,作为投诚的信号。”

    我娘马上明白,宋玄——上任长生殿殿主,宋灵仙的父亲。不过,我娘迷了眼睛,这话说得感觉很怪,她不动声色地问道:“那后来,宋灵仙呢?”

    洛玉树:“死了。”

    我娘应了一声,好呀,乖乖——这家伙说宋灵仙死了,可就她根据之前所得出来的信息,宋灵仙这家伙分明还在局里面扮演了个重要角色,这究竟是唐明旭对着洛玉树瞒下了宋灵仙的消息,还是洛玉树对着自己瞒下了宋灵仙的消息。洛玉树不知道自己见过宋灵仙,这件事瞒下来明显对洛玉树没有任何好处,洛玉树没必要这么骗自己,那么就只能是唐明旭没对洛玉树讲真话。

    说明什么——唐明旭不相信洛玉树,可是他又让洛玉树来把一切告诉我娘,只能证明,唐明旭有把握,洛玉树不会说出任何对他不利的消息,或许说——洛玉树即使说真话,说出来的也不会影响到唐明旭布下的局,洛玉树不在唐明旭的局中,或者说,洛玉树以为自己在的局并不是唐明旭的局。

    唐明旭不认为洛玉树是自己这边儿的人,洛玉树认为自己成功打入了唐明旭的圈子了,甚至敢在洛玉树在的情况下公然杀了朝廷派来的人,或者说,唐明旭是故意展示出这样的样子给洛玉树看,让洛玉树相信——他已经完全相信了他!!唐明旭操了白棋,来斗黑棋,洛玉树便只能是黑棋那边的,虽说不知道唐明旭究竟打了什么主意,但是洛玉树是朝廷的狗这件事儿百分百定了。

    我娘心下想着不知道唐明旭对洛玉树说了多少的真话,开口之中打起十二分精神,脑子里乱七八糟地快炸了,唐明旭那家伙对自己倒是信任的很,让洛玉树来接待自己,不怕自己把他卖了。

    “右相大人觉得,这局该叫什么?”

    洛玉树:“长生局。”

    啧,这局名字儿都不对,确定了——唐明旭和宋灵仙是一条裤子,至于这个洛玉树,这是个沾沾自喜的傻叉!估计是唐明旭稳住朝廷的筹码,他还流泪,流你麻痹!欺骗老子的感情!!那这洛玉树,又建立起这么个有情有义的人设是要干什么?我娘感觉自己快要对聪明人神经过敏了。每到这时候,她就格外想念我爹……

    虽说,这对我爹来讲,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话。

    我娘心思定了定,那张小道士清俊的脸庞上先是显出深思的神色,后又流畅地露出来个恍然大悟,最后一脸严肃道:“这局最后——是否要推翻这腐朽的天家?”我娘一副恨不得深明大义的模样,洛玉树这老滑头做了这么一大场戏,不就是为了将最后的话题引到天家身上嘛,这家伙既然是天家的人,又和自己说了这么多反动的话,估计是在上演无间战。这年头,出来混,谁信的多,谁傻||逼!

    洛玉树一副孺子可教也的表情点点头,并马上稍带出了他那一整套高高在上的平易近人,并且亲亲切切地唤出了我娘的名字,“没错,无程小兄弟,正是这么回事儿。”

    我娘脸上露出来一副大惊失色,又马上将表情敛了下来。听听,这家伙一开口,叫老子还是“无程”,亏是自己装模作样成了惯犯,没一时脑抽将真名儿带出来,现在看来,估计洛玉树顶多知道自己对这局有作用和究竟干什么这两件事儿,唐明旭这人做的,太奸诈了!真是白瞎了那副遗世独立的好皮囊。

    我娘心里面诋毁着唐明旭,面上还要露出些微恐惧给洛玉树看,委实有些考验演技,“右相大人,此事我参与不得!那可是天家啊!!”

    洛玉树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面露愤色:“宁无程!天下兴亡,你怎能独身事外,你就不怕有一日,这长生蛊之事祸乱到你的亲人,朋友身上了吗?!我知道你的师父已然成仙不再管人间之事,但你的朋友呢?!明旭告诉我,你虽然一心修行,但你的门派飞升门呢?!你难道不应该借着飞升门留下来的信息帮助着天下苍生,一同对待那活人做长生蛊实验的暴行吗?!这样的王朝,这样的天子,存在难道也是神授予的吗?!不是,这是祸星窃位,讨伐他是名正言顺!!上苍难道不是在指定我们这些人,来替□□道吗?!”他说完这么一大段话,仿佛失了力气,缓慢地滑到了坐垫上,双眼失了焦距地喃喃出声,“说到底,都是我们这些人的错啊!是我们这些人的错啊!”他又说,“无程啊,帮帮大哥我啊!”他的眼睛里流淌出清澈的泪来,眸中的愧疚之色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

    我娘身体不由地后倾,“右相大人……”她停了很久,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大义!”她仿佛陷入了一个很艰难的抉择,抱着头将自己埋到桌子上。

    洛玉树不说话不催她,将手附在眼上,佝偻着背,仿佛被沉重的过往压弯了腰。

    半晌,我娘通红着眼抬起头来,“右相大人既然看得起无程,无程定当尽一份力,不知右相大人可否将计划略微告知无程些许,无程也好有个准备。”

    洛玉树将手放下来,道:“这是自然!”

    “当年师兄唐予官拜左相,虽说后来抄家被灭,但朝中仍旧有不少的拥护者,他们手中有着当年借计剿灭长生一族以及全部长生蛊实验的相关记载和证据,再加上这么六年来长生殿里的所有证据,足够逼得天家不得不直面这件事儿!”

    我娘若有所思:“是需要无程将这件事告知整个天下吗?”

    洛玉树面上露出了赞许的神色,但他并未直言,道:“我之前说了,此事不该由我讲,到无程兄弟需要出力的时候,自会有人告知无程。”

    我娘点头,没再追问。

    “可是,若在庙堂提出,右相大人不会成为下一个唐予吗?”我娘问出这话,仔细打量洛玉树的神色,洛玉树面上露出生死度外的洒脱,但一闪而逝的阴翳绝不是我娘的错觉。我娘感慨——幸亏是被追杀的多了,不然铁定看不出这洛玉树有问题。

    洛玉树:“我当然不会在庙堂之中提出。若是此事发生在庙堂,先不说我会怎么样,就连这事儿,天家多的是办法压下去,百姓连个影儿都逮不着,很何况是让天家所做之事昭然天下,那是痴人说梦!”

    我娘:“右相大人有何妙计?”她面上露出了敬仰的神色,不夸张,又足够让洛玉树看清。

    洛玉树:“北疆的形势要定了。朝中已有消息,等今年年关一过,北疆那边的形势必定,到时袁将军班师回朝之时,便是我们行动的契机!”

    我娘:“袁安,袁将军?!”

    洛玉树:“正是。袁将军立下这一大功,天家定会在城门迎接,到时□□,百姓夹道,本相当带着所有证据,跪在天家面前,挡住袁将军的路,以命、以这官位——逼着天家不得不审这长生蛊一事!”

    我娘倒吸一口气,面露怔色,“右相——当是,万人,之上!!”她慌忙起身,站定后,向洛玉树行了大礼,将头压在臂上,恭敬又诚恳道,“右相当受小道这一礼!小道替万民,替天下,感谢右相所做一切!!”

    洛玉树也急忙起身,托着她的双臂将她扶起来,“父母官,父母官,我官拜右相,自当替天下苍生着想!”

    我娘在抬头的瞬间,牙酸地咬了咬自己的腮帮子,抬起头来便两眼泛了泪花,“有官如此,苍生之幸,百姓之幸!”

    洛玉树也看着她,最后叹息一声,道:“望百年之后,人们记起我时仍如今日,我死而无憾!“

    两人相望良久,俱从对方眼中看出果决之意。

    洛玉树:“今日之事,无程兄弟记在心中变好,我周围俱是朝廷眼线,今日来此已冒了极大风险,为的就是成此事,尽我意。此刻一别后,再见怕是我已魂归故里,到时,希望你还能记得今日情意!“

    我娘拱手,情真意切,道:“必不相忘!!“

    她话一落地,决绝地转身向殿外走去,在殿门口似乎是心有灵犀般回头,洛玉树冲着她笑得慈祥,我娘猛地一扭头,向阳光里走去。

    星辰勾勒了远空的轮廓的时候,唐明旭带着我爹前来拜访。唐明旭仍旧是那副风月无双的样子,他微微勾着笑,双手兜在袖中,因着天气寒冷披了狐狸毛的披风,赤着脚踩着木屐,虽说模样好看举世无双,我娘却职业病发作恨不得现在就蹲下身给他套好鞋子。

    我爹跟在唐明旭身后,身上拿着大大小小的包,将那一身的少侠气打得七零八落,他走进来时还有些一瘸一拐的,看着就像是被人欺负了一般。

    “阿程。有没有感觉身体好些?”唐明旭反过身帮着我爹将东西卸下来,嘴上问着我娘。

    我娘苍白着一张脸,下床坐到桌边给两人倒了杯茶,“好多了。明日定能应了仙长的邀约。”

    我爹卸下身上全部的东西之后,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闻言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明日还去吗?今日里买的东西足够过三个年了。”

    他现在武功尽失,还被祝切挑了一只脚的脚筋,今日里陪着唐明旭走南闯北地帮着这小道士买东西,最后还一个人杂七杂八地扛回来。

    唐明旭几次三番地开口想接过这些东西帮他,但也不知道怎么了,只要想着唐明旭身上后带着这些俗物,那颗心,就可劲儿地折腾人,想也是——神仙哪能沾惹尘间是非。

    唐明旭闻言,有些逗乐,“带着阿程去见识见识罢了,殷小先生今日奔波劳累,明日里怕是得睡一个好觉。殷小先生身体不好,还需静养,明日之行与今日无甚差别,不去也罢。”

    我爹觉得这样不太好,可是他那双腿扛不住他折腾也是真的,心中有些发苦,无奈应下后,灌了一大口茶。

    我娘也有些不是滋味,她将这人牵扯进这事儿里,现在又造成了这般状况。虽说“人非草木”这四个字有点像嘲讽她,但毕竟是这个理。她承了这情,又承不起这情,索性无视过去。

    唐明旭瞧着气氛有些怪异,率先开了口:“那唐某明日再来拜访阿程,今日阿程好好休息。”他道了别,退了两步走出了房间。

    我爹听着木屐声渐远,仍旧像黏在凳子上一样一动不动。

    我娘有些疑惑:“殷哥,还有什么事儿吗?”

    我爹又给自己倒了杯茶,眉目间疑惑横生,“我觉得,你,在面对唐殿主和面对我的时候,完全就是两个人。”他似乎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些唐突,又道:“先前差别还小,近来越来越明显了。”他手中转着杯子,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大步向门外走去,因着伤腿姿势不甚好看,还有些狼狈。

    但我娘还是听清了他最后说的话,说的很低很轻,自嘲、悲伤,夹着微不可察的绝望,他说:“不要是你啊,李一程。”

    我娘拖着步子把自己摔在床上,双手按在自己的眼睛上,偏过头看向无规则跃动在空中的烛焰,笑得无奈又可悲,“已经是了,怎么办啊?殷殷。”她猛地想起来一切开始时,大师父给她的那一巴掌,整个人蜷缩在床上,她对自己说:“别心软啊,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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