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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世世小说网 > C位,得拼! > 第53章 冰雪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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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初六年的冬天格外冷而漫长。

    一场罕见大雪连飘几日,洛阳城中积雪没膝,达尺余深。

    文帝旧年寒症复发。宫中太医一再嘱咐不宜见风寒。却仍在处理公事之余,披了大氅,携了暖炉,冒着风雪,从崇华殿或是嘉福殿,乘轿一趟趟驾临夏侯府。大多是酉时去,有时赶上事务累积,批阅一天奏折,到入夜才有时间去。

    夏侯尚睡的时间越来越久,清醒的时候越来越短。有时甚至连睡一两日才难得清醒片刻。

    陛下,老奴不如唤醒将军吧?

    文帝摆手,轻声道,莫吵醒他,让他睡吧,朕坐会儿便走。

    文帝孤独地坐于帷幔重重的床前,仔细端详那榻上闭目沉睡之人。夏侯尚一日比一日瘦了,眉眼却像以前一样英俊好看。w~

    望着他安静睡颜,温良眉目,文帝忽然想起一事。

    那是在他与夏侯尚同游首阳山的第二年,似乎是在建安十二年秋,夏侯尚随曹操远征乌桓,一去数月。曹丕如往常一样留守邺城,身边骤然少了一人相陪,他若有所失,惆怅满怀间,写就《燕歌行》两首。

    入冬之际,大队人马终于得胜班师归来。

    庆功宴后,借着些许酒意,曹丕有些心怀惴惴地将诗作拿给夏侯尚看,忐忑不安道,“伯仁兄不在的这些日,新近作诗两首,请兄指点一二。”

    “好哇!只是,就我的水平,哪敢指点贤弟,不是班门弄斧么?”夏侯尚朗笑道。

    他虽通文墨,却毕竟是武将,于战场之事精通,却并不擅作诗。饶是如此,却并不敷衍这位弟弟,他接过诗,极认真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但见其中一首:“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郁陶思君未敢言,寄声浮云往不还。涕零雨面毁形颜,谁能怀忧独不叹。展诗清歌仰自宽,乐往哀来摧肺肝。耿耿伏枕不能眠,披衣出户步东西,仰看星月观云间。飞鸽晨鸣声可怜,留连顾怀不能存。”

    看后禁不住拍案大赞,“好诗!子桓果然好文采,比为兄写得强十倍不止!”

    “真的?那依伯仁兄看,怎么个好法?……”明知不可,他仍是怀了点儿莫名的期待。

    “当然好了!我最多能写四言诗就不错了,贤弟却能写七言诗,对仗又这般工整,真了不起!”

    夏侯尚真诚地挑起大拇指,又认真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端着兄长的口吻连声赞道,“好诗!好诗哇!”

    曹丕紧张了半天,终于松了口气,却又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庆幸的是,他果然不懂。黯然的是,他竟然不懂。

    你,究竟懂是不懂?……

    “伯仁,最近又有大臣奏请立太子之事,?倍?浅ぷ樱?阒?溃?抟郧耙善渖硎溃?簧跸不端???

    “只是,这些日,朕也想了许多,细想想,?倍?喂迹?还茉趺此担?际谴笕酥?涞氖拢??遥?际枪?ブ?掳樟恕??

    文帝最近总是忍不住无意识地重复着说一些无甚意义的话。随时想起什么,便说点儿什么,对着床上已无甚意识之人唠叨一会儿。

    他自言自语絮絮叨叨了小半个时辰,塌上之人犹还沉睡未醒。靛蓝雀羽纹锦被的边缘,露出里面之人的一点指尖。

    文帝扯住被角,本想替他盖好,却又顿住。他犹豫再三,心跳如鼓,终是顺从内心,鼓足勇气,一点点伸向那露出被子一角的手指,手掌慢慢覆上,用双手紧紧握住。

    忍不住将脸颊也轻轻凑过去,鼻唇靠近,而后,如羽鸿轻落,在他掌心落下轻轻一吻……

    他虔诚地闭上双眼,仔仔细细嗅那手掌中的微微干燥的暖暖气息,叹息一声,似是得到极大满足。

    就这么与他一处呆着,文帝有时会倦极而眠,心满意足地就着宽大的檀木椅小憩一会儿。

    兴许,春天就快到来了吧?

    只是,好不容易熬过了冬,到了次年立春节气,偏又赶上倒春寒,北方大片连日春雪绵绵不止。

    勉强撑过了黄初七年的正月,夏侯尚病情便日甚一日。

    以前还能在间或清醒时,和家人说上几句话。到了二月末,便是连日人事不省。

    从去岁到今年初,文帝已在夏侯府骂走了一个又一个御医。

    后来,看着跪伏于地战战兢兢口称无能为力的御医们,文帝甚至都提不起力气骂了。

    自从过完年以来,文帝觉得自己的身体也仿佛一日不如一日,愈来愈感到力不从心,精力亦是越来越不济了。

    他望着窗外,心情如今冬洛阳城灰蒙蒙的天气一样沉重。

    最近,夏侯尚有些睡得不甚安稳,总是微微蹙着眉,口中有时会说些胡话,胡乱喊一些名字,有时喊娘,有时是身边一些人的名字。

    文帝轻叹口气,伸手抚他眉心,指腹在他眉间轻轻辗转按揉了一会儿,而后,指尖从眉心到挺直的鼻梁,又从鼻梁流连至唇间……看他亵衣领口有些微微张开,伸手替他掖紧了一些,又将被子向上拉了一拉,使之不再有丝毫缝隙,柔滑的缎子被面密密地紧贴偎依着他脸颊。

    这么看着,被中之人犹如无知无觉的天真婴孩一般。如此乖顺,也还挺好的。

    坐完这些,文帝才又重新坐下,把双手贴在手炉上反复捂了一阵儿,才如往常一样,慢慢伸进锦被,摸索着,握住里面的一只手。

    室内明明一直燃着暖炉,暖意如春。厚实绵密的锦被里,握在掌中的手却是一日凉似一日,慢慢枯瘦下去。

    他慢慢摩挲着,暖了一阵儿,觉得掌中之手似乎有些温热了。又换另一只来暖。

    反复轮换几次,凉了热,热了又凉,竟是再不能将一双手捂热。

    文帝心里疼得很——贵为帝王,他竟捂不热一个人一双手了……于是忍不住把身上宽大的狐皮袍解开,慢慢覆上床上之人。

    隔着一层被和一件裘袍,他将头轻轻枕靠于他身侧。你明明答应过朕的,“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你若愿意,为兄随时陪你喝酒便是……”

    伯仁,你什么时候才能再起来陪朕喝酒呢?

    ……

    内室门口,门缝悄悄打开一条缝隙,又无声无息地阖上了。

    先前,虽说义兄吩咐了“让他们君臣单独呆会儿”,但是寝房内实在是安静了太久,德阳不放心,就悄悄过来看上一眼。

    推开门,看到的就是文帝身上的一件袍子遮着两人,靠在床边,疲倦睡去的情景。

    她悄声退了出去,合上门,神色有些复杂。一瞬间,似乎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这位义兄,待德阳胜过所有亲生妹妹;打赏赏赐如同家常便饭;随时驾临夏侯府如同皇宫后院,无论是节庆日还是家宴时,人群中,他的目光,总是时不时地望向自己身旁……原来,这一切并非她的错觉。

    只是,他眼中望的看的,怕是从来都并非自己这位义妹,而是自己身侧之人……

    “娘,你怎么不进去……”夏侯玄从一旁走了过来。(.

    德阳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不明所以的儿子拉走了。

    文帝浅寐又醒,从锦被上抬起头,那靛蓝锦被上湿了一小片儿。

    “伯仁呐,朕该拿你怎么办呢?”

    “你独对朕狠心至此么?回城的一年又五个月,竟不曾对朕再多说一个字……”

    “朕往年兄弟离隙……无有所依时,你都不曾弃朕。如今却真要,弃朕于不顾么?”

    “朕的心意,你是不是真的不懂?……”

    “你,有无心愿未了?”文帝一声声一句句,最后不死心地,靠近了他耳边问。

    直等到窗边炭炉里木炭几将燃尽,文帝等至双目含泪。

    掌中手指微弯了弯,似乎动了动。

    文帝惊喜异常!反握住他手,将耳根附于唇畔半晌,却依然没有等到料想中的回答。

    纵然如此,却仍然紧紧握着那手,不愿放开。不舍放开。

    “可是,朕有啊……”声音哽住,忽然就,满心满怀的委屈。

    夏侯尚静静躺在床上,却是无力回答他了。再也不能回答他了。

    那个曾在漫长孤单岁月里,令文帝心生依赖之人,再不能给他任何安慰了。

    “从皇宫到你府上,走路约一千三百七十步,乘轿需一烛香,骑马要一盏茶……伯仁,你就恼我至此么?竟这么躺下,一趟都不愿陪朕走了。”文帝喃喃道。

    黄初七年三月初,夏侯尚病逝。文帝三日不朝,拖着病体为其料理完后事,以亲王身份下葬,谥号“念”,后又改为“悼”。

    将冰雪剑封进棺椁陪葬。自此,世上再无冰雪剑。

    回去后,文帝元气大伤,大病了一场。他心里空空荡荡荒凉无边,似是缺了一大块,无论如何都再也填不满了。

    原来,埋了冰雪,也等于封了他的余生。

    两个月之后,同年五月,文帝驾崩。终年三十九岁。

    遵其嘱,葬首阳山南,“不建陵寝,不与诸妻妾合葬。”

    惟一座简坟,依山为体,与夏侯尚墓冢咫尺对望。

    一段旧事就此了结。

    每至春暖,魏宫牡丹依旧年年盛开。洛水回环处,姹紫嫣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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