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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站在阁楼上朝远处望去，除了哪家廊下的灯笼半昏不明地亮着，整个世界竟然一片漆黑幽静，甚至连狗都懒得叫一声。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有时从梦中惊醒，恍恍惚惚地竟不知此自何身、此世何世？
因了残梦碎片的干扰，她不时还会有些失魂落魄：这个世界是如此的沉闷和无趣，而唯一吸引她的地方似乎只有富丽堂皇、人间天堂的大唐帝宫了……
母亲对她入宫之事好像并不大乐意。所以，宫里几位娘娘那边往来的书信消息对她只字不提。
然而，自从回到长安的大半年里，不管是齐国公长孙无忌还是英国公李绩派人前来为子弟求亲，无论母亲如何在旁夸说，她却始终不为所动，只说要等一个主动提出能够公明正德地能为母亲养老的人家。
母亲当然明白女儿的心思——二囡最挂牵的原来竟是自己这个将来可能无依无靠、孤独至老的母亲！
于是，当院中的那老杏树叶子开始飘落的季节，母亲终于妥协了……
那天的二囡照例坐在自己的闺房修习母亲为自己规定下的必修功课：练墨习文、读经诵史、针绩描绣。伴着一串杂沓的脚步声，丫头蝉儿一路跑一路叫，“二小姐！二小姐！宫、宫里来了好多好多的人，抬了好多箱屉，说有天子的圣旨到了！夫人命你更衣后到前厅去接圣旨！”
她的心骤然疾跳起来！
她强令自己镇静了镇静，在蝉儿等人的服侍下重新整了容妆，更上见客的绮罗襦裙之后，缓缓来到前厅。
天哪！
家里竟然来了那么皇家的人——从应国府院子到门外的门廊下、台阶上，到处都伫立着身着各色公服的内侍、宫人和带刀佩剑的禁宫武卫。
来到中堂，她一眼看见一位白胖脸庞儿的领班公公一面喝着茶、一面正跟母亲低声寒喧着什么。
母亲吩附道，“二囡，上前见过郑公公！”
郑公公抬头一看见二囡，即刻满脸惊喜地赞道：“啊！应国夫人，怪道淑妃、贤妃和婕妤三位娘娘合力向圣上举荐令爱呢！果然国色天香啊！以后奴才可要仰仗小主儿的关照啦！”
一面说，一面清了清嗓子，把手中的圣诏徐徐展开，高声宣诏：“……应国公武士?χ倥??诺鹿?耍?艘鞘缑溃??梦?迤凡湃酥?啊??
传旨罢，母女叩谢皇恩，杨氏吩咐厚赏郑公公。郑公公谢了赏，留下四五个专门服侍的宫人后便告辞回宫复命去了。~
礼聘为五品才人之职，于世代寒门、二等开国公的武家来说倒也算是符合向例的了。而至于以后在宫中怎么晋升，那就全看个人的造化了。
郑公公去后，杨氏即刻召集全家上下：也有去请大姐武顺和杨氏娘家京城的亲好商议诸事的，也有采办打发女儿入宫所带诸多陪嫁等物并赶制嫁衣刺绣针线裁缝的。
被郑公公留在府上的领班内侍禀道，“夫人，令爱是以德才姿容被皇家礼聘入宫的。明后两天宫里还会有司仪来府上正式下聘，淑妃娘娘、贤妃娘娘和婕妤娘娘也会派人前来。再则，小姐入宫以后，不管是吃穿用度还是钗环珠宝，以及文房四宝、脂粉鞋袜的，一应用物每月都有例供的。就算缺什么，现说一声，或是着人去库房另支，或是派人临时出宫采买，或是再来府上取也不为迟。娘娘们和冯公公都曾交待过奴才，请夫人无须太过张罗陪嫁之物。”
杨氏说，“虽说宫里什么都有，好歹陪送一些，就算一时用不着，拿出来看看也算是个念想儿吧。”
说着，禁不住眼圈又红了……
旁边的二囡眼睛一酸，急忙溜回自己闺房独自流泪去了……
如此，杨氏直忙到傍晚时分才得暇来到女儿的厢房。
见母亲到来，她赶忙放下的手中的书卷，一面叫了声“娘”，一面亲手沏了一杯茶双手奉上。
母亲杨氏接过茶盏，望望女儿，想到一朝入宫其实便是骨肉分离之时，禁不住失声悲咽起来。
她缓缓走到母亲身边，一面为母亲拭了泪，一面揽着母亲的肩膀劝慰，“母亲！见天子安知非福？母亲缘何伤心至此？何况女儿入宫之后，即使暂时没有资格觐见外亲，毕竟还有我三位上等妃嫔的表姐在宫里呢！母亲随时都可以觐见娘娘为名而见到女儿不是么？”
杨氏顿时惊住了！她望着面前稚气未裉的女儿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眼见就要骨肉分离、天隔一方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子家家，竟然能说出“见天子安知非福”这样的话，这是何等的心智啊？
她将茶盏捧到母亲手上，轻声道，“母亲！母亲还记得父亲当年曾请袁天罡为女儿看相之事吗？”
杨氏越发惊骇了！
怪道女儿如此铁心的执意入宫！
原来竟是中了那个相术的蛊毒！
——当年，奉旨利州就任都督的武士?Φ弥???嗍吭?祛刚?抢?萑耸保?闩墒粝滦?罄袷樾徘巴?课什⒀??祛盖巴?氽】钚稹Ｔ?祛杆湎凳劳飧呤浚?蛩匚盼涫?ξ?偾逭?椅?讼酪澹?阋怖忠饨峤弧
因知袁天罡善相，席间，武士?γ?蛉搜钍洗幽谑一匠龃筻镂渌忱醇?Ｔ?祛缚戳艘谎畚渌车奈骞倜嫦啵?阃诽镜溃?傲畛づ?还蠊?耍?豢帧??诜蚣也焕?！
夫妻闻听黯然无语：这话，分明暗示大女儿克夫寡居之命……
接下来，当袁天罡无意看了一眼杨氏怀中一身男孩着扮、年仅六岁的二囡之时，顿时神情大异！
他令杨氏把武照放到地上行走几步，再细细察勘了一番她的五官手相后，越发惊骇了，“啊！此郎君龙瞳凤颈，实乃大福大贵、伏羲之相啊！只可惜是个男娃！倘若为女，后必为天下主！”
袁天罡话音一落，夫妇两人登时惊得魂飞魄散！
论理，这样的话也不算什么恭维之词——一旦泄露出去，无论是于武家老少满门还是于袁天罡自己，必然会给双方都引来杀身大祸！
事后他们夫妇也曾私议：袁天罡乃域内一流相士并被大唐圣上奉为国士。他怎么会连二囡根本就是女儿之身这一点都看不破？二人最终悟出：关于二囡系女儿身的真相，袁天罡恐怕不是没有看出实情，根本就是不能说破罢了！
时至今日，杨氏忽听二囡竟然提到当年袁天罡看相之事，不觉叹道，“二囡，当年还有人说娘有极贵之命呢！结果如何？你父突然离世，我们孤儿寡母竟然沦落到居无定所、被人驱逐的地步，何贵而言？那天夜里真不该把袁天罡看相之事说与你听，原是为娘误了我儿啊！”
“母亲，袁天罡乃大唐域内一流相士，又为朝廷司掌卜筮巫祝和天象历法的火山令。别的□□相士之言或可不信，女儿以为，袁伯伯的相术或许真有什么玄机隐藏在内也未可知呢！更或者女儿果然有些什么造化也必未呢！”
她满眼憧憬地说。
杨氏闻言即刻惊出一身冷汗来：“我儿万万不可胡言！以后永不可再出此妄语！哪怕存有这样的念头也会招来滔天奇祸的！”
她闻言微微一笑，杨氏看她不以为然的神情，越发忧心忡忡起来：“我儿不可被那个相术蛊惑！一入帝宫深似海，后宫嫔妃同战场一样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之地。而女人之间的争杀，不知要比战场上的拚杀还要更残酷多少倍，也更加杀人不见血，我儿凡事言语一定要万分小心才是，为娘不求你有什么富贵，只求我儿平平安安足矣！”
可惜当时的二囡却是一心沉浸在对大唐帝宫富丽堂的美好遐想之中，并且凭着记忆，她明知这个武照是命中注定要成为大唐后宫的一员，即使她看出了母亲深深的忧虑，也决定亲自到那龙楼凤阁中走一遭，看看她自己所经历的武则天的命运是否和历史上描述的一般。
被皇家迎进帝宫那天的情景一如昨天——
当大礼妆扮的二囡被女官内侍们扶上皇家锦车，透过帷帘缝隙，她看见了躲在人后悄悄抹泪的母亲，也看见目光中流露出无比艳羡的姐姐武顺，还有又是笑又是蹦的妹妹三囡……
然而待宫车隆隆启动那时，一俟想到真的就要永远离开这个虽说清苦却也母女相伴、其乐融融的家，更难料幽幽深宫中不知将有几多艰险危困那时，她突然泪如雨下起来！
熟读古今的二囡怎么能不懂得“伴君如伴虎”的道理？
然而一想到或许真的会像三位表姐一样辉煌的机遇，想到就算再不济，母亲和妹妹以后至少能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时，即刻又满心欢喜起来！
皇家的迎亲仪式虽远不如聘娶上等妃嫔那样惊世骇俗，然而明黄锦缎、流苏摇曳的皇家宫车，加上四五十个内监宫女武卫们的前后簇拥，实在是很风光了。
当皇家宫车隆隆行走在皇城大街之上，所过之处，无论王公贵妇还是贩夫走卒，也无论男女老少车马行人，众人一时全都恭敬让道于这支皇家队伍，原本宽阔的街道一时竟显得狭窄起来……
宫车上的二囡想象着自己的新婚夫君的模样——她隐约记得自己好像在梦中见过他呢：头戴软脚幞头，身穿着明黄龙袍，白净的面孔，修长的身材……
她悄悄地笑了。
入宫后二囡被安置在一处专属她一个人的殿院里。虽说远不及三位表姐的寝宫那样宽绰阔丽，却也是门阁整齐、廊台洁净的。室内的纱幔锦床、几案台桌样样齐备且擦拭得明亮可鉴、一尘不染，远比应国公舒适得多。而且自从踏进皇宫自己殿院的那一刻开始，无论吃饭睡觉还是更衣梳洗，乃至闲逛游玩，都有一帮子专门的侍者宫人前后左后的服侍着，好不自在。
如此，一连过了三四天的悠闲自在的日子，到了第五天一大早，先后来了好几拨的女官，皆是尚衣、尚寝、尚仪各局的司典，原来众人是依例前来教导她修习宫中诸般礼仪功课的。
无忧无虑的日子仿如白驹过隙。
修习完了诸多功课，殿内已经到了该拢火盆子的冬季了。接着很快过了上元，再转眼便是冬去春来。转眼间入宫已经七八个月了。除了刚进宫那两天内侍省先后派人给她送来了换洗所用的帐幔被褥以及文房四宝乃至脂粉钗环甚至衣物鞋袜等物，大半年眼见已经过去了，二囡竟像被人遗忘了一般，再没有人前来过问一声。至于大唐天子，她更是连做梦都没有梦见过一次。
一天二囡无意听一位年长的宫人说像她这样同为皇家礼聘迎进宫来的姐妹当中，有一两年没见过圣上的，也有三四年都没见过圣上的拢共有十几个人时，二囡再也坐不住了！
这段日子淑妃甚是繁忙：先是随圣上出宫巡幸在外，回宫后紧接着便开始协助贵妃料理先帝哪位老太嫔的丧仪，接着又忙着打发哪位公主出嫁又是哪位老太妃的诞辰等等，整整忙了两个月，好歹总算得有了两天闲暇。
姐妹一见，淑妃刚问了句“妹妹在宫里还习惯吗”，二囡未及答言便已眼泪汪汪的了。
淑妃抚着她的肩膀，“想姑妈了吗？要不我派人讽去接姑妈进宫一趟？”
二囡摇摇头，“姐姐，我入宫已经八个多月了，不知为何，至今还未能得见圣容？”
淑妃抚了抚她额边的鬓发微微一笑，“妹妹，既入了宫，便只能按宫里的规矩走了。你初入帝宫，依例，前三个月因要学习诸多礼仪，内侍省是不会列入侍寝名册的。帝宫诸殿的姐妹中，除了被圣上格外宠爱的几位妃嫔侍姬常见到圣上之外，包括四妃，加上九嫔、九婕妤、九美人、九才人，再加上下面各位宝林、御妻、采女，再加上六局乃至各司各典甚至女史等女官，有名有份或是曾被宠幸的，一百多姐妹中，就算圣上没有格外专宠哪一个，就算依序轮流侍驾，每个人至少也得等上三四个月才有能得见圣上一面。”
二囡突然觉得自己面前一片汪洋，泪水越发扑簌簌跌落了下来。
淑妃从怀里扯出自己的绢子为二囡拭了拭泪，望着二囡一张娇艳欲滴的脸儿爱怜地说，“妹妹，眼下我和贵妃、贤妃加上婕妤，有时也须半个月甚至一个月才能单独见上圣上一面。有时中间即使过来一两次，也不过顺道看看皇子，问问功课罢了。何况这段日子圣上正忙着朝廷大事，一时半会儿顾不上咱们也是常有的。妹妹别担心，妹妹的事儿姐姐们一直都在心上放着呢。明儿我再去贤妃和婕妤那里嘱附一声儿，谁先见到圣上的话，别忘了提醒圣上你已经入宫的事儿。你不要着急，统不过是早几天、晚几天的事儿。”
直到入宫很多年以后，二囡还记得那天淑妃的嘱咐：“妹妹，帝王后宫，纵使有一等一的美貌才华，纵使有一流世家出身，纵使有幸侍驾，也须上苍格外造化，终究为圣上生下一男半女的，才算是熬出了头儿。妹妹若有幸侍驾，除了要懂得察颜观色小心服侍，还须格外用些心思，怎么才能让圣上很快喜欢上你这个人、眷恋上你这个人才行。姐姐把你举荐给圣上只是第一步，以后的日子，可要全凭妹妹自己了……”
不知淑妃和贤妃三位姐姐是怎么推荐的？辞别淑妃未及半个月，圣上便破例诏幸了她。
然而自一夜承恩却骤然失宠后，已经从母亲的二囡变成如今的媚娘的自己，清知自己已经辜负了三位姐姐的举荐和期望，自觉无颜相见，一天天的竟躲在自己的寝宫连大门都不肯出了……
如此，原本心智一流的媚娘，竟然不能够像别的姐妹那样懂得自己排遣寂寥和失落。比如寻找几位脾气、性情、家世、品级相近的姐妹，大家聚在一处每天有说有笑的，或是学学绣花裁衣的新针法，或是结伴到乐坊去听听曲看看杂戏，没心没肺地打发成年累月的时光。
而直到此时，媚娘才记起入宫前母亲的种种劝诫来：“二囡，你还是个孩子。你眼中看到的只有帝王后宫表面的繁华似锦、富贵绮丽，又怎么懂得一入宫门深似海，怎么懂得苦海无边的无望和无奈啊……”
可惜，当初不管母亲怎么劝说，自己竟是半点儿不为所动！自以为只要入得宫来，无论是凭着袁天罡那个贵极天下的相术还是凭着三位娘娘的提携，再加上自以为过人的才学、容貌和心智，迟早会有鲲鹏展翅的一天。
万没有料到，早也盼、晚也盼，末了竟落了个一夜恩宠从此冷落的结果？
沮丧烦恼之时，一俟记起母女在并州被人欺凌的经历，再想想自入宫以来，除了喜庆节日或是皇家恩典的赏赐，加上每个月雷打不动准时发放的五品才人的俸禄——那足以支撑母亲和妹妹衣食活命的整整两千斤米粮银帛之类，即刻便又感到莫名的满足。因怕人问及无颜解说，好长时间里干脆既不出门也不见客，只管天天一个人闷在自己房内读书练字习女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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