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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孩子，竟是真的没了。
没得毫无征兆。
陈父一时还有些转不过来，他先前还沉浸在长子拿扫帚赶他出门的羞怒中，下一刻就被以前的熟人告知“你儿子故去了”，初闻时甚至以为对方在消遣他！他甚至不知道大儿子出了车祸，还以为这两三个月的不见踪影是故意避开他，所以之前才弄了那个视频出来想将人逼出来，却不料……
陈父对陈河杞这个儿子感情不可谓不复杂，大儿子刚出生时，他是真的喜爱的，真心实意爱护着，那么小小的一只红猴子，抱在手里都怕一个不小心给摔了，连啼哭的声音都那么小，意思意思个几下便又睡过去了，好像天大地大只有睡觉最大。陈父现在回想起来都忍不住会笑。
那个时候家里还很穷困潦倒，不光是他们家，全村都穷得捉襟见肘，大半年都吃不上一块肉，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上一碗红烧肉，还是油肥油肥几乎找不到瘦肉的那种。
曾经，他去城里拼搏的初衷，是为了让儿子过上好日子，让儿子跟城里人一样考个大学，做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光宗耀祖扬眉吐气。
可是后来，不知不觉中一切都都变了……
他是有钱了，见识到了更广阔的世界，接触到很多新鲜的玩意，逍遥自在，风光无限，便也不再局限于那么一个小小的家里。外面能吸引他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他没有想太多，他只是跟周围的老板们做了一样的事，用辛苦赚钱的钱犒劳自己而已。他，乐不思蜀了…… m.a
一年难得几次回老家，大包小包给家里老娘婆娘和儿子买的衣服等东西，就只有他老娘赏脸会乐得合不拢嘴，另外两个则每次都好心当成驴肝肺，得不到他想要的崇拜开心的模样不说，反而还每次都数落他又乱花钱。
儿子也是，被见识短浅的婆娘带得土里土气。他想带儿子去城里读书，结果儿子问他：“妈妈也一起去吗？”他怎么可能将上不得台面的婆娘带去城里，这么乡土气不被其他人笑死，他陈老板面子还往哪搁！
谁想到他一说不带，儿子就回答他那自己也不去城里，要留在这里陪妈妈！哪怕他好说歹说城里教育资源多好，以后发展空间多大，那孩子始终固执得不为所动。他当时只觉得果然见识短浅，怕是已经被婆娘养废了。
甚至临到他待了几天要重新回城里时，那孩子还抱住他腿不肯他走，还说什么“我不要阿爸赚大钱，我只要阿爸陪在我和妈妈身边”这种幼稚话，只让他再一次觉得这孩子胸无志气，跟他妈一个样，只懂眼前一亩三分地，心里失望了，却也没真想放弃，毕竟是他的长子，但也不禁怀疑这样的孩子以后能继承他的事业吗？
如果后来没有发生那件事，也许一切会不一样，至少他不会彻底失去大儿子。
那不堪入目的场景，那不堪回忆的一夜——
那年除夕之夜，被儿子亲眼目睹了那种事，一切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陈国栋永远无法忘记那晚发生的事，也永远无法忘记长子当时看着他时的眼神。他无法承认那眼神，竟令他感到害怕，害怕到之后只能刻意遗忘，也遗忘这个儿子的存在。
就好像忘记了，就不会内疚，不会再有负担，可以继续寻欢作乐。他有那么多钱，往后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也会有更出色优秀的儿子，到那个时候，他会是从始至终的好爸爸。
他，还可以做一个好爸爸。
而那眼神，他至今想起来依然觉得心惊。
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法去面对。
可到底无法面对什么，他自己却始终不愿意去深思。
他只是刻意淡忘了，让自己好过。他依然是穿金戴银、风光无限的陈老板。只不过少了一个儿子。可他还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唯一的儿子，也可以变成不唯一。
有时午夜梦回偶尔也会再度梦见除夕那天的事，惊醒后又会懊恼，堂堂一个爷们居然会怕自己乳臭未乾毛都没长齐的儿子。
连带的之后每年的除夕都过不好，再怎么繁华热闹衣香鬓影的晚宴，都抹除不了他心底那一丝隐隐约约的不得劲。
陈国栋如今终于肯承认自己当时其实是迁怒了。
恼羞成怒。
更是拉不下脸。
后来，也许是年纪一年年上去，变得念起旧来，见多了浮华掠影，偶尔也会想起曾经的小桥流水，出于某种他自己也说不清的理由，他想过试着缓解下跟长子的关系，再怎么说也是他的儿子，他又不是多养不起一个儿子。只是最后无疾而终。
很多年前，陈国栋跟原配离婚后，又过了几年在城里遇到了一个老乡，对方提起他以前的婆娘和孩子日子过得不好。那段时间，正好是他养了外室被第二任太太发现而天天哭闹，弄得烦不胜烦时，突然就想到了当初跟原配离婚那会儿的事。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也许是想眼不见心不烦，更为了证明吵架时对方那句脱口而出的指责“喜新厌旧”、他不是这样的人，最后跟太太承诺不会搞出私生子，他的儿子只有那一个，这才恢复了平静。
虽然为了安抚太太说儿子只有跟她生的那一个，可陈国栋当时却已经想起了前妻和长子，后来还是回去了一次，拿了二十来万想给前妻。那个年代的二十万相当于现在的百多万，若是用房产衡量的话，更是天价，那会一百平方米的公寓七八万就可以买到，现在的话不说一线的近千万、二线的五六百万，便是小县镇没有一百二十多万都拿不下来。
他本着好意与和解的意思上门，结果被前妻一句“滚！谁稀罕你的臭钱！”弄得下不来台面，又觉得自己仁至义尽，是这个刁妇不识好歹，带着好意过来却受了一肚子气！外面哪个女人不对他温言软语，这个不上台面的村妇居然甩脸子给他看！
陈国栋当时一个气怒便拂袖离去，还放下狠话要她以后别后悔。
此后他就再也没回来过，也再也没听说过这对母子的消息，更不会主动去打听。离开时他觉得自己果然蠢了，居然还想着和解。断掉的果然就是断掉的，既然前妻不识趣，他何必再凑上去！横竖他也不靠他们！等长子踏入社会后就知道厉害了，看这对母子还能这么天真驽钝，不分好歹！
这些事，陈河杞始终不知道，可即便他那会知道了，只怕也是会做出跟他母亲一样的选择。他再不会认这个父亲。可如果是三十岁的陈河杞，却会替十几岁的自己作下接受的决定，好让母亲不再那么操劳，不至于积劳成疾早早离开，而他会将那笔钱作为是向陈国栋借的，并写好借据，以后由他工作后连本带利算上通胀率分期偿还。
而陈国栋也是全然不知他长子的心态，甚至很长一段年月里，他都没怎么再想起过这个长子。
如今回想起来，大儿子其实从小便一直很乖巧懂事，远比跋扈纨绔的小儿子省心，但他却对大儿子不闻不问，对小儿子宠之入骨。
曾以为被养废了的大儿子却考上了一本，进了百强跨国名企楚氏集团。做生意的哪个不知道楚氏？而被他予以厚望捧着所有最好的资源栽培的小儿子，却才是真正被他这个自诩要做一个好爸爸的给养废了，宠得无法无天整天惹是生非，塞钱都上不了大学，只能送去国外“铎金”。
结果疼之入骨的小儿子，却不是他的种！小女儿也跟他不亲，而且谁知道到底是不是真是他的……
而如今，大儿子就这么没了……
陈国栋老态横生的脸痛苦得扭曲起来，眼角缓缓流下一滴浊泪。
最近，他更是时不时就想起原配，想起以前很多事。原配从来不关心他的生意做得多大，因为他不跟她说，她便也不问，只时不时跟他说不要太辛苦，身体最重要，当时他只当耳边风，甚至心里觉得她不过只会嘴上说说，又一点都帮不到他，听得多了还会厌烦，却忽视了若非她顾好了家里，他哪能一年到头一直在外头。
而给她买东西，也总会怪他乱花钱，讨好都讨好不到，反而弄的自己一肚子气，其实不过是原配节俭怪了，也许还想着他赚钱辛苦才总想省着点用。可当时他却嫌弃她不懂风情，觉得她可笑，甚至觉得她果然比不上情人知趣。
然而，那个时候自己送情人动辄几千几万的名牌衣包，却从来不给原配太多钱。外面的女人都知道他生意做得很大是堂堂陈老板，原配却似乎永远都以为他还是曾经泥地里打滚的那个黑皮少年，永远想着要给他省钱。
境遇跌倒了谷底，才看清许多，也才恍然明白，曾经他看不上原配的很多地方，其实是多么难能可贵：不贪慕钱财，顾上顾小，为家里勤勤恳恳……
他却在外面的世界被诸多诱惑迷了眼乱了心智，贪图一时的快乐，忘记了初衷。
其实最初的时候，在他还是十几二十岁小伙子的时候，那时他没进城里，跟原配也算青梅竹马，到了年纪便结了婚，然后有了孩子。那个时候简简单单，快快乐乐，物质虽然贫穷，精神却是明快的，他们也曾有过一段幸福知足的时光。
后来怎么就慢慢变了呢……
陈国栋越想越痛苦。
他只是想回来，没想让儿子死。
大儿子不认他，他当然气怒。他回来后，原本是想慢慢跟大儿子搞好关系，不成想大儿子反弹那么激烈，甚至后面为躲他不再露面，他以为儿子太绝，便想着先逼迫逼迫他，然后再服个软，最好双方各退一步，也没料到后来居然闹大到市电台立典型！
陈国栋恍然意识到，他长子出车祸变成植物人一个人躺在医院里的时候，他竟然发了微信意图用道德舆论逼那孩子履行赡养义务……
他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啊……
也许是报应！
陈国栋终于承认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原配早就过世，续弦的贱人和情妇都见钱眼开，一见他落难立马卷了钱财就跑，一点情分都不念，捧在手心的小儿子不是自己亲生的不说，还跟小女儿一起和那贱人跑了！
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想到自己的近况，不由更加悲从中来，反过来又更加对长子的过世感到了悲痛。
陈国栋将头埋在膝盖上，抱头无声泪流。
然而悔悟来得太晚，已然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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