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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得近了，他便得以近距离的观察这人。一头毛糙的头发，随随便便拿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黑带子扎起来，正像秋冬的茅草用黑绳捆了起来。身上的衣服倒是绸缎的，可也不知道多久没浆洗了，上面都是油污泥滓，有些地方黑得发亮，有些地方已经硬成了一个板块，有些地方肮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头发衣服如此，这人脸上更是写满了沧桑，用沧桑两个字似乎都有些避重就轻，这人的脸上简直是沟壑纵横，脸颊凹陷嘴角下垂外加一道道褶毫无规律地分布在额头眼角，让人猜不出她究竟几岁。凰朝女子大多是注重保养容颜的，像这人这般衰老憔悴的面貌在凰朝至少得是个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可他刚才看这人的行动，腿脚颇为灵便，绝不像是五六十岁的人，但要江澄相信她只有二三十岁，那他是断然不会信的。
这样的一个人坐在客人不多的小酒馆中，老板娘子和小二娘都当她不存在，那小二娘直接无视了这人向江澄走来，一脸热情地问他要点些什么菜。
至此，江澄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跟错了人，不修边幅的人他见得多了，他自己其实也是不大讲究衣饰的，可像这个人这般状若疯癫的，他还真是第一次见。可即便是跟错了，此时要回城也有些不尴不尬，他想了想对小二娘道：“把你们厨娘拿手的菜肴做几道出来，给旁边那桌客人呈上，我这边你让厨娘随便做两道热菜就行。”那小二娘听了，有些惊讶地看看旁边的客人，低声问道：“这位公子，万一旁边的尊客付不出银子，小店可不能做赔本的买卖。”
江澄一掏荷包，拿出来一块约五两重的散碎银子，递给这小二娘道：“够了么？”
“够了，够了，公子您等着，小的这就去传菜。”小二娘接过银子喜笑颜开，蹬蹬地跑回后厨点菜去了。
菜肴上来，这客人既不多问，亦不客套，甩开腮帮子大口开吃，不知是饿极了还是本身饭量就大，这小二娘一共给这客人上了八道菜，有荤有素有凉有热，不到一刻钟功夫，八道菜被这客人吃得只剩下一道素菜了。这一来不仅是江澄惊到了，老板娘子、小二娘和旁边来得最早的两桌客人都惊讶了，大家放下杯箸，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怪人。
江澄见状，琢磨了一下，便吩咐小二娘道：“再给这位客人上坛好酒。”
那小二娘听了便抱了一个高高的酒坛过来，江澄看这小二娘抱坛子的吃力劲儿，估计这坛内怎么着也有十来斤酒。却见这客人接过酒坛也不多问，自己抄起酒碗，提起酒坛就往碗中倒酒，不待把酒坛放下就端起酒碗咕咚咕咚把一碗酒喝得底朝天。而后再放下酒碗，倾着酒坛往里倒酒，倒满酒后再次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如此往复，眨眼之间便喝了七八碗，而这酒坛却始终在这女子手上提着。
这是个大力士吧？江澄心中越发犯嘀咕，他之前看这女子在街市上高歌，以为这女子是个世外高人，方才在衙门外听这女子唱歌，他以为这女子是个沉沦草泽待时而动的才女，而今看这女子吃菜喝酒的做派，分明是个大力士，可是高人、才女、大力士这三者是怎么融合在这么一个状似疯癫的女子身上的呢？这样一个人自己还要把她推荐给明帝吗？w~
他这么琢磨着的时候，便见这女子放下了手中的酒坛，开始拿起筷子，在一个酒碗上敲击，边敲边唱：
帝王无道兮民生多艰，我不遇时兮小人沐冠，闹市狂歌兮岂为三餐，铜壶击破兮吾谁与欢？
哎哟，自己请她吃饭还请错了？最后这句歌词是慨叹没有知音吗？江澄想了想，仍旧默然不语，这女子既然吸引他的注意力，便是知道他的身份，也有意投效凰朝，不用他开口，这女子迟早会主动开腔的。当下他沉默着吃菜，菜肴吃完了，这女子仍在敲碗唱歌，他也不理睬，自行走到柜子前，向老板娘子雇了一头驴，，朱皓县的案子还没有审理完呢，他得赶紧回去。老板娘子笑呵呵地收了银子，让小二娘给他牵来一头驴，他接过缰绳，一翻身上了驴子，刚要骑驴离开，却见这怪人也出了店门，站在他身边冷声道：“所给非所好，一语不发不理不睬，你就是这样替你家陛下延揽人才的吗？”
江澄一怔，这怪人居然指责他？当下勒住缰绳回击道：“堂堂一个女子，在黑暗时世上不能匡扶天子，下不能拯救黎庶，明哲保身隐沦草泽也就罢了，遇上风云突变，人人建功立业个个奋勇争先之时，不肯干谒明主，不肯自请效力，反而装出高人的模样，指责明主的夫侍不能礼贤下士，阁下的所思所为，在下实在不敢苟同。”
那怪人听了立即不满道：“哪有高人自请效力的，明主求贤自会纡尊降贵。只有汝这样没见识的男儿才会自己送上门去。得之易，则轻之，汝已为人所轻，还来教训我，当真是好笑。”
“得之易，则轻之”，这话刺得江澄的心口生疼，他呼了口气，方才勉强保持微笑：“明主择臣，臣亦择主，在下自己选择的主上，是好是歹，都不劳你关心。你这位高人既不肯自荐于天子，就请在此等待吧，等我家陛下一统了天下，下旨征召隐逸之时，汝再出来为官也不迟。”
那怪人冷笑道：“只怕没有我，你家陛下连奇山郡都拿不下。你这般无礼，下次莫来了，让你家陛下亲自来。”说完长啸一声，大踏步离去。江澄见了，便也催促驴子返回朱皓县。沈名菡和定儿已经在县衙中等待他多时了，他又审了一个案子，方才带着沈、定二人返回宜雪县。
一到宜雪县，他就被史燕梦请进了医帐。医帐院子中到处都是伤者，看样子受伤的至少有五六百人，太医、医士们忙得不可开交，史燕梦一个人同时给五六个伤者诊治，忙得焦头烂额，一见他便道：“伤者太多了，我们几个实在是忙不过来，江大人看要不要请些民间的大夫们？”
伤者这么多，哪有要不要这一说？他忙吩咐沈名菡带着军需营的小兵把周边州县的大夫医者都给召集过来，又吩咐定儿去街上贴告示，再招录一百名男儿前来照料伤者，自己则去军需营盯着负责做饭菜的士兵们给伤者们做伤员饭菜。
几个人直忙到亥正，医帐中的重伤者方才都得到诊治，这次受伤的人中，官职最高的是段名扬，她被玄武司徒孙昭打伤了一根肋骨，疼得龇牙咧嘴，但她终究是有名的武将，便是史燕梦给她包扎时也没有大声呼痛，反而不断安慰给她熬药的翎儿道：“没事，不是什么大事，过阵子就好了。”翎儿瞧着她的样子，眼眶就红了。江澄暗暗摇头，这翎儿的一颗心啊多半要被段名扬给俘获了，不过段名扬为人不错，翎儿跟了她倒也是很个挺好的归宿。
受伤的男儿中官职最高的是薛恺悦原来的侍儿和欢，他被慕哲瑜刺伤了右胳膊，伤势不重，但和欢却气得破口大骂：“小白脸，没好人，我看她长得俊，手下留了情，她倒好，一枪下去小爷就掉下马来，要不是我家主子上前救护我，小爷我就要被生擒活捉了好吗？下次犯到我手里，我非拿藤条抽她不可。”
江澄看得暗笑，慕哲瑜的枪法战阿雯尚且有余，岂是和欢这样才练了十来个月武艺的男儿可比的？当下轻声安慰道：“慕哲瑜是玄武年轻一代中的翘楚，你输给她也正常，快别气啦，喝点汤，慢慢养伤口吧。”
给和欢端汤的康和皇子沁雅却痴痴地问道：“她长得很俊吗？”
“我给你说那是真俊，那眉毛那鼻子那眼睛，啧啧，跟凰朝的美人有得一拼了，要不是我已经嫁给了我家阿晓，我都想给她做个小郎了。”和欢夸张地解说道，直听得沁雅一愣一愣的。
从医帐中出来，江澄刚要回郡衙去休息，便见小兵们报道：“新任宜雪县令到了，正在军需营等候大人。”他连忙带着定儿往军需营去。
军需营的公事房中，一个年轻的女子正在坐着等候，一见他进来，便抢上前来抱拳施礼：“学生谢薇见过大人。”
谢薇原是饶州归德县县丞，如今被明帝和柳笙派来做宜雪县县令，真是再好不过，他连声道辛苦，又一叠声地吩咐定儿：“把我从京里带来的茶叶拿出来招待谢大人。”定儿答应着去了。江澄又问谢薇道：“县令派了你，知州却是派了谁？”
谢薇谦虚地道：“圣旨上说这水竹郡改为笃州，由吴州临海县罗县令出任笃州知州，在罗知州到来之前，由学生以宜雪县县令权摄笃州知州，其余几个县的县令都是学生的同年。”
江澄听了便勉励道：“看来皇上和柳相甚为赏识你，你当勉力而为，莫负圣恩。”
谢薇连声答应，定儿亲自捧出茶来，谢薇不敢托大，站起来接了，又对定儿道了声辛苦，方才落座用茶。江澄见她态度谦逊，也觉欢喜，当下把宜雪县的公事给谢薇细细地交待了一番。见天色不早，他亲自吩咐小兵们打了灯笼，扛着谢大人的铺盖行礼，去县衙安歇。谢薇向他躬身施礼，方才快步而去。
“主子似乎很看重这位谢大人啊？”
“她是今年的进士，之前在江州时，考官也是我，算是我的学生吧，人也聪明能干。”他微笑着解释。
“能被主子称赞的人，一定有过人之处。”
“何以见得？”
“主子不轻易夸人的。”定儿很笃定地道，江澄闻言微笑，他的确不经常夸奖人，这可不是什么优点，得改。
伤者众多便意味着战事不利，江澄这晚上便没能睡好，翻来覆去地想那个怪人所说的话，暗道莫非只有这怪人出手，大军才能挺进到奇山郡吗？
次日一早，他便给沈名菡交代了一下，准备自己去一趟清夏县。沈名菡面有难色地道：“宜雪这边伤员众多，公事也繁忙，属下怕照料不来啊。”
江澄也觉得沈名菡一个人过于辛苦，当下沉吟了一下道：“无妨，你只管忙军需营的公事，照料医帐的事都交给谢大人，她很能干，你也不必与她客气。”
沈名菡点头应了，他想了想，终究不大放心，便把定儿派去医帐，自己带了两个军需营的小兵自行前往清夏县见明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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