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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怀比他还要惊讶，执盏的手一顿，却旋即恢复如常，复又缓缓放下茶盏，笑道：“看安王殿下如此，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外间还传说殿下病重，可见做不得准。”
怎么做不得准呢？这人现在额头还烫得厉害呢。
无因心惊胆战地想着，却见顾襄忆笑吟吟地在客座上撩袍坐了，不咸不淡地道：“没什么喜事不喜事的，不过还是托了平王的福。”
从前顾怀所接触的“临安侯”不过是无因，他的脾气温和，远非顾襄忆能比，头一次遭了这样的对待，都不由得露出惊愕的神色，毫不掩饰。
而顾襄忆素日说话都还算客气，今日开口如此，无因都忍不住担忧地看了他一眼。
偏偏顾襄忆却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一般，又问：“不知平王殿下不辞辛劳来一趟，还有何贵干？”
顾怀又不傻，怎么不知道顾襄忆这是对他有气，却有些莫名其妙的，“小王怎么听着殿下的意思，是若再没有旁的事，便要代替掌院下逐客令呢？”
“并非是逐客令。”顾襄忆将云间院其他修士替他备好的蜜水敦在桌上，眉目冷淡，“只是平王也不信教，如今又看到孤好端端在此站着，也没别的事，不如就别在此浪费光阴了。有这功夫，说不好，还能谋划出许多事呢。”
“殿下啊！”顾襄忆要见客，江浣晴再如何伤心也不得不暂时抽离而出，陪着他来前殿，听顾襄忆越说越不像话，便不得不低声提醒。
但见着顾襄忆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额间都忍不住冒出一身冷汗。
无因暗中向他使了个眼色，然后打起圆场，“殿下大病初愈，又一早就过来，身子或许有些熬不住。山人便让他们送些素饼来吧。平王要不要一道用一点？”
“掌院，平王都不信乘云，送些素饼来，只怕还会嫌你寒酸呢。”顾襄忆却似笑非笑地接话。
顾怀好歹也算是个久居上位之人，极少有人这样同他说话，忍耐良久，到底也是忍不住了，才挑眉道：“看来是安王殿下并不欢迎小王啊。”
顾襄忆笑着看向他，眼神却是一片冰冷，“却不知平王何以会觉得孤愿意见你？就凭你与我流着一半相同的血吗？”
正殿里原本也不算还有外人，但江浣晴一听这话也知道不好，连忙拉着目瞪口呆的灵鹊悄悄退走。
无因立在原地，却有些进退维谷。
顾襄忆飞快地给他递了个眼神，轻轻摇头。
也是了，如今他刚经历了大喜大悲，人还病着，又面对着自己这野心勃勃的亲兄弟，不是咬咬牙便能坚持过去的。无因觉得自己应该陪同。
于是他无声地向二人行了礼，却取了一套茶具，坐得离二人不远不近的，慢条斯理地做起茶来。
顾怀意外也不意外，无奈地道：“好像小王这个做大哥的，从来没有对不起殿下之举。”
“的确，区区一个临安侯，不足为虑，别说平王殿下这样做大事的人根本就没有得罪的理由，恐怕也不稀得开罪。”顾襄忆轻轻哼了一声，然后又直视着顾怀，“只是平王好好想想，还有没有对不住的人？”
顾怀的表情凝滞了片刻，略带探究地看向顾襄忆，“不知殿下指的是谁？玉蘅夫人？龙骧侯？还是十二殿下？他们逼宫谋逆之事，可与小王一点干系也没有，小王手上甚至连他们几位的血也不曾沾上一丝。”
顾襄忆便又笑了起来，“是啊，平王殿下什么手段，想做什么都是兵不血刃的，哪里会给人留下把柄？”
无因又忍不住抬眼看了看顾襄忆，见他神色平静，才稍稍放心了些，却又轻轻地摇了摇头。
即便是对顾怀有气，却也不至把话说得这么绝，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顾襄忆却向他悄悄摆手，示意无因不必担心。
笑容在脸上僵了片刻，顾怀索性沉下脸来，“安王殿下有什么话不放直言，如此你来我往，殿下不觉得憋闷么？”
“好，”顾襄忆也冷了容色，喝问道：“六哥、十哥他们的死与你有没有干系？”
“殿下慎言！”顾怀猛地打断他，“此事群臣早有论断，陛下也下了旨意昭告天下，殿下此言，是质疑陛下的决定？”
“那些糊弄百官的话谁爱信谁就信去，孤不信！”顾襄忆恨恨地盯着自己这个血亲兄弟，“孤只要一句实话，究竟是不是你做的？”
顾怀皱起眉头，上下打量他几眼，“殿下何故会怀疑小王？小王知道殿下与河间王也是亲近的，不愿相信他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也是情理之中，但此事……掌院那夜也在，殿下若是不信，问他便是。”
无上天尊，山人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猝不及防被叫道，无因浑身一僵。
“听闻掌院因着不信这套说辞，险些遭了毒打，平王还好意思问他么？”顾襄忆冷冷地打断。
略略沉默片刻，顾怀才叹了口气，“小王知道殿下同郓王与河间王都交情甚笃，手心手背都是肉，自然不愿相信这自相残杀的说辞。只是殿下想想，当夜就那么几个人在，如若不是河间王的手笔，也只能是不再殿中的两人所为。天子之尊不可轻撼，所以殿下就怀疑到小王身上了是吗？”
顾襄忆越发恼怒，“顾怀，说上一句实话，当真难如登天了？或者……你如此忠心，愿意舍了一条性命以示忠心？”
看顾襄忆的脸色，顾怀直觉他并非在开玩笑。
思忖片刻，他才叹道：“斯人已逝，还追究这些做什么呢？毫无意义。”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顾襄忆却有些耐心耗尽的症兆。
顾怀却大惊失色，“放肆！弑君大罪，你不要命了？”
顾襄忆这才凉凉地看他一眼，轻笑道：“平王殿下，要听你一句实话可不容易呢。说得这般笃定，却不是猜出来的吧？你早就知道。”
“殿下说什么小王可听不懂！”顾怀也忍不住来了脾气。
顾襄忆却没理会他，只是自顾自地道：“说得这样理直气壮，想来不是你教唆的，却是一早就知道，不过坐享其成，是不是？”
“小王为何要这么做？”顾怀霍然变了脸色。
得到了确定的答案，顾襄忆反倒冷静下来，“先帝诸子之中，六子顾慷最为贤德，若是继位为君，定当是一任明君，其余诸子早就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了。偏偏宫变那日，尔等又发现他唯一为先帝所不满的仁弱其实好像并不是真的，泰山崩于前也不改色才是真正的郓王顾慷，所以你们坐不住了，认定了他必须死，否则其他的便再无出头之人。只是不管这一帮皇子怎么闹，平王你身为皇侄，是无论如何都没这个资格去争的……”
“安王殿下，你这话可是大逆不道！”顾怀语带警告之意。
顾襄忆却还是不紧不慢地道：“不过没关系，你还是又机会的，譬如……那一干名正言顺的皇子都没了。你知道顾恢也有这个心思，可雍王有娘家势力，郓王有才干，他都十分忌惮，必须铲除干净才能放心登位。而他本人么，是不是明君谁也不能预判，可一旦背上了屠戮手足的污名，有朝一日再翻出来……你的确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静观其变，必要的时候推波助澜就是了。”
顾怀脸色大变，如见鬼一般。
偏偏顾襄忆还要命地补了一句，“让孤猜猜，顾恢因为去清剿余孽不在场所以没被任何人怀疑，是你叫着他一道去的吧？”
“安王殿下所言，不过都是猜测。”顾怀很快也稳住了情绪，甚至还淡淡一笑，“否则今日也不必在此与小王多费口舌，直接一封奏疏递到陛下面前，一了百了。”
顾襄忆冷笑一声，忽然凑近跟前，吓得顾怀飞快地往后一退，却偏听那个容色绝美的人带笑道：“既然做了，何不做得干净些？”
“什么？”顾怀不可置信地看了过去。
一旁的无因都听得有些心惊肉跳的，偏偏顾襄忆还投来安抚一瞥，然后才向顾怀道：“既然与你毫不相干，你大可以向群臣言明真相，他这皇帝也是当不成的，算来算去，不就只剩你这素有军功又办事可靠的平王了么？大好的机会都递到手边了，你却活生生给推开了，废物！”
顾怀快要被他吓出一身冷汗了，“安王殿下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想当皇帝，无所谓。”顾襄忆定定地看着他，“而孤，只想让他死！”
也不知是烧得更厉害了还是情绪过于激动，顾襄忆的面颊上泛起一片病态的潮红，顾怀不自在地抽了抽嘴角，“安王殿下病糊涂了，看来小王来得不是时候，今日便不打扰了，若是有空……再来探望。”
看着顾怀逃也似的出去，无因慌忙上前来吧顾襄忆扶住，看了他好几眼，几次都欲言又止。
心跳如鼓，眼前一片昏花，唯有手上能感受到结实与温暖，顾襄忆忍不住抓得紧了些，然后才勉强笑道：“方才是不是吓到你了？”
无因愣了愣，才小声道：“我只以为……你是真的烧糊涂了。方才你说的都是什么话？若是平王暴怒之下……你何必这样刺激他？”
听他吓得有些语无伦次，顾襄忆便在他胳膊上拍了拍，然后低声道：“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无因，和他这样的人合作，最好还是一向来就亮明了底牌才好，免得担心遭算计。”
无因大惊，“合作？”
“替六哥、十哥他们报仇，”顾襄忆说得飞快，“不过各取所需罢了。无因，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个人，实在是毒辣？”
无因沉默片刻，并没说话。
顾襄忆似有些急了，只捏着无因的衣袖，低声道：“顶着我的身份，你也瞧见了，顾恢他根本就当不了这皇帝，顾怀远比他合适多了。何况顾恢踩着尸骨上位，总要有人来替他们报仇的。我……今后怎样不知道，但从前一点政事也不曾参与，即便有些权利，也不过是顾恢给的，我只能借助顾怀的力量……”
听他越说越急，无因忍不住握住顾襄忆的手，安抚道：“我知道。其实平王殿下，也没你想得那么坏。事已至此，你不要想太多，不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你说什么？”顾襄忆有些不能置信。
无因越发觉得心酸，声音也不自觉地放柔了，“我说，我支持你，不管你想做什么。”
仿佛得了一句最要紧的保证，顾襄忆抓紧了无因的手，任黑暗侵袭了自己的意识，放心大胆地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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