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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是如此，无因也觉得心有余悸，既不想回甘露殿，也不敢先去重华殿，活生生在御花园里又转了一阵，直到遇见进宫赴宴的顾恂才跟他一道去了。
顾襄忆虽说是个众所皆知的私生子，但皇帝并不曾承认过，仍旧还是个三品侯，还得与一众皇子宗亲排在一起坐的。不过排位的宦官心里也明白，特将他排在了最后一个。
无因倒很是无所谓，毕竟这个位置就在平王身后，若是有机会，还可以与他私底下商议一些事。
入座后没多久，咸安帝便到了，一阵忙乱之后，才总算开了席。
咸安帝说了几句吉祥话，众人动筷，殿中也起了歌舞。
无因原本就不喜欢那种柔软的丝竹，何况心里还挂着事，无心饮食，一双眼总是盯在平王后背，想着他若是得了空，便一定要同他说说顾念湘的事。
只是他忘了，平王也是深得咸安帝倚重的，身上挂了数个官衔，手上的权力便不同小可，不管如今用不用得着的，都要巴结着他。待咸安帝与玉蘅夫人引着众人共同举杯六次之后，前来找平王敬酒的人便络绎不绝，平王也是来者不拒，身边就没清净过。
许是无因的眼神太过炽烈，平王都若有所感一般地回头，无因收势不及，倒是与他对了个眼神。
平王只在最初的一霎有点惊讶，旋即向他温和一笑，还举起手中的酒盏致意。
无因也只好举杯，向他遥遥一点，慌忙饮下一口。
但顾襄忆的身子弱得人尽皆知，连小宦官都知道不给他摆酒，只是放了一壶桂花露。无因实在不好意思端着这个去平王那里丢人，只能生生忍住了。
这一忍就忍到了酒过三巡，殿上的舞女水袖一收，袅袅娜娜地退了出去。
坐在旁侧的乐师也止了音，唯有一名琵琶伎执着拨子在弦心上飞快地划过，发出“铮”的一声清响，引得整个大殿都为之一肃。
“怎么回事？”咸安帝看着就身子不大好，如今又在身边美人的哄诱之下多喝了几盏酒，眼神有些惺忪迷离。
内侍监王清泰便道：“陛下不记得了？今日是云间新掌院第一次进宫，玉蘅夫人便安排他俗讲的。”
咸安帝的神色有些不悦，却只是道：“既然是爱妃安排的，就叫他进来吧。”
王清泰命人传话下去，不多时殿门打开，进来的却是两列头绾双环手捧花篮的宫娥。这两列宫娥行礼后便分两边散开，一边走一边将篮中的花瓣洒了出来。一时间殿中便泛起了一股异香。
两列宫娥都散开去后，殿门口才出现一个身着大红法袍的年轻修士，身材清瘦，面容干净，唯有眼角缀着一点朱砂。
“还以为能做云间掌院的，必得是个眉毛胡子花白一把的老东西，没想到啊……”无因听见不远处有两个年轻男子在低语，“看这模样这身段，若是落在偎翠馆还可以勾上手，这云间掌院，可得费点功夫。”
无因所说不关心红尘俗世，却也并非一无所知，一听这话就知道其间的龌龊心思，不由得心生怒意。
而旁边一人又暧昧地笑道：“得了吧，云间掌院可是有功夫的，就你？不是我说啊悦哥哥，你止不住他啊。”
幸而此时，一道清朗的声音想起，“山人云间寺无因，叩见陛下，叩见各位殿下。”
也多亏了他一副好相貌，咸安帝倒是多打量了两眼，也稍稍坐正了些，“唔，果然一表人才，堪为乘云表率。若无别事，掌院便开始吧。”
“是。”顾襄忆面色平静地又行一礼，才朗声道：“今日山人所说的一篇变文，乃是《目连变》……”
先前听顾襄忆私底下讲了一遍，说得很好，一字不错，无因是不担心的。
这回又仔细听一遍，无因却惊觉这人讲起变文来，神态、语气竟是与他自己一模一样！
这几日他自己无意间也在镜子里瞧见过，自己说着顾襄忆从前说过的话，神态也不很相同。他知道自己说话的时候下意识便会挑眉，顾襄忆则不会，故而就算面无表情的时候，也不能做到一模一样。
所以顾襄忆为何就能做到如此？
他会的，顾襄忆都会，甚至连神情都能做到一模一样。
却也没发现顾襄忆能把旁人仿得如此惟妙惟肖，好像仅他一人而已。
顾襄忆他……都说摄政王殿下冷心冷性，可能能想到他情深至此？
一时间无因心思纷乱，一切人都看不入眼，一切声也听不入耳，唯有殿中一抹红影，还有他清润平缓的声音，才一下下击在他心上。
“殿下？殿下……”恍惚之间，无因听见有人叫他，回过神来一看，只见江浣晴凑近来，指着前头的座位道：“平王殿下方才出去更衣了，倒是个极好的机会。殿下要不要……”
无因凝神一看，只见他前头的席位上果然是没人了的。
也对平王顾怀也是个不大信天尊的，眼见开始俗讲，其他人都不敢造次，他也正好趁这个机会出去躲清静。
无因又不自觉地看了看殿中那个低敛眉目说变文的人，那人恰好也侧过脸来，与无言交换了一个眼神。
面上的神情并无变化，只是无因觉得他好像弯了弯眉眼，眼角的朱砂也生动起来，应当是向他笑了一笑。
于是无因吓得连忙别开脸，仍觉得心有余悸，连声问江浣晴：“去了哪里？”
“灵鹊跟着去布置了，传回消息说似乎去了御园。”江浣晴轻声说着。
“那好，孤……也去方便方便。”无因挥了挥手，示意赶紧走。
这次进宫来自然是带着琴的，不过顾襄忆反复叮嘱过，并不曾带郓王顾慷所赠的漱玉，而是顾襄忆素日所用那一把。灵鹊便将琴放在了御园的一座凉亭里，据说是平王回重华殿的必经之处。
果然刚坐下不久，不远处便传来一阵脚步声，只有一人，应当就是平王顾怀。
与江浣晴对了个眼神，无因深吸一口气，将《如念》的谱子在心底滚过一遍，又稍稍调了弦，抬手展袖，拨下第一个音。
学了这么些天，无因便发现了这一首一开始就折磨得他不轻的曲子究竟有什么古怪。
这曲子几乎都是两小句成一大句，前后音律差别并不很大，只是指法有些不同。而每一句的前半段，无因按照谱面上所写的指法去弹，顾襄忆总要嘲笑他一番再纠正。后半段的指法无因几乎看不大懂，只是经顾襄忆一说，却是他先前错的那个。
若不是从前听顾襄忆自己弹过，无因都怀疑他这是故意在捉弄自己。w~
可这样看来，似乎也没好到哪去。
顾襄忆分明是做了一个他的错误指法集锦，逼得他不想都自然而然地改了过来。
果然是心思深沉的摄政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先前练习的时候，无因只顾着每一句都得弹对，满心满眼都是琴弦与曲谱，错倒是没有，却弹得干巴巴的，如今不管是为什么，满心想着顾襄忆，无因竟觉得这一曲竟是弹得比先前要有意思多了。
“好有趣的曲子！”连平王殿下都出声称赞了。
偏偏还得装作根本不知道有人在的样子，江浣晴便喝问道：“谁在那里？”
“小王孟浪了，惊扰殿下的雅兴了。”但见一道月白的人影分花拂柳而来，用风光霁月丰神俊秀来形容毫不为过。
想着顾襄忆说的秘密，无因又下意识地看向了顾怀的脸。
这人的轮廓与顾襄忆一点都不像，要英朗多了，眉目也更锋利，不过那高挺的鼻梁与淡色的薄唇却与顾襄忆如出一辙。
顾怀身份颇高，久居上位，自然就带着一股非凡的气势。只是他见人便带着笑，又显得温和可亲，若不是听顾襄忆说了那些事，无因只怕要与他心生亲近。
两厢见礼之后，顾怀果然问起曲子的事，“久闻临安侯通晓音律，今日算是见了。只是殿下这曲子耳生得很，也新颖得很，莫不是殿下所作？”
“的确是忆随手所作，难登大雅，倒是让平王殿下见笑了。”顾怀并不曾评价他琴技如何，只说曲子还不错，无因也知道自己五日里也不能练得怎样，却是堕了顾襄忆的面子，不由有些赧然。
顾怀倒是没与他见外，只是诚挚地道：“方才殿下的几处指法，小王竟没听出究竟是何法，莫不也是殿下自创的新法？”
这却不是顾襄忆所创了，分明是山人自己学错了。无因倒也老实，只是道：“殿下说笑，能开创新法的，必定是造诣极高的大能。忆才疏学浅，哪里能够？不过是从前瞧见……云间院有一修士学琴，认真学了半晌，却总是把指法弄错，忆见他错得有些意思，也便移用过来了。” m.a
顾怀听罢，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哦？想不到殿下竟对云间院的修士如此在意？”
无因一瞬间就愣住了。
是啊，若非留心，怎么知道他错成了什么样子？
只是无因只在早年前听顾襄忆在后山练琴，觉得很有意思，才动了亲自一学的念头，未料此事太难，他总学不好，才作罢了。
这都是多早之前的事了？那时候与顾襄忆同住云间院，却委实算不上熟识。
他竟然……这么早就开始留心自己的一举一动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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