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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世世小说网 > 仗剑行 > 第 299 章 第二百九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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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九十九章人一老就没了骨气

    秋黄蟹膏肥,十月饮屠苏。

    这在北雍是惯例,高庭大户人家寻常年关时便会备好来年十月的屠苏酒,以膏满流油的黄蟹下酒,鲜香酒香令人欲罢不能。

    秋老虎的炎热悄然褪去,正值秋高气爽的时节,换了一身锦缎常服的燕赦微挺着肚腩负手在背,仰头望了一眼遮云楼转身出了府门。

    将军府门前,管事恭敬立在马车旁,见着富家老爷打扮的大将军微微垂首道:“酒蟹已备妥,请将军登车。”

    燕赦嗯了一声,撩起下摆认登上车,钻进车厢前回头问了一句:“老吴啊,先前让你挑几斤最肥的给王府送去,你送了没有?”

    管事笑着点头:“大将军放心,昨日就差人送去了。”

    燕赦低头钻进车厢,管事还能听见老将军的小声嘀咕,“这都入秋了人还不见回来,跟年轻那会儿一个德行,出了大门就撒野,外头到底有啥好的能比的过自个儿家里……”

    马车缓缓驶出,管事立在原地目送,多看了两眼那名跟在马车旁腰间那柄金错刀比主人名声更甚的青年男子,叹息道:“若是小姐在就好了。”

    出了城,马车上了北凉道,一路向东。

    北雍十三郡,北凉道横穿五郡,其中朔方郡与泷水郡毗邻,相隔百里。

    走出一个时辰,一辈子习惯骑马驰骋的燕赦在车厢内憋闷的慌,撩开车帘倚着沉香木壁坐在马夫身后,深吸了一口气。

    马夫是个面容刚毅且有些古板的中年汉子,侧目瞧了一眼,嘴角扬起一抹浅淡笑意。

    这两年两鬓霜白的老将军不知何时已满头灰白,神态气韵亦不如当年那般锐利,少了些杀伐气,多了几分慈眉善目。加上这身打扮,看起来就更像一个富家翁。

    燕赦看着路边满眼的金黄稻田,感慨道:“有些时日没出门走走了,上回宁折陪鹿儿走了趟京城,回来就寻我喝了好几次酒,那小子不厚道每回都空手来,喝又属他最能喝,这要放在十几年前看老子不把他轰出门去。不过你们四人能陪我喝酒的时日不多了,鹿儿到底是个丫头,放不开手脚,以后这些事儿还得你们多担待。”

    中年汉子皱了皱那双卧蚕眉,没有言语。

    北雍四王将,名头最响的当属最有大将风度的宁折,蔡近臣顾袭二人则在兵伐谋略与冲锋陷阵上各有千秋,尤其顾袭每回阵前一马当先,一杆穿云枪悍勇无敌。唯独这个身形魁梧不输燕赦的中年男子,声名最是不显,却有个不俗的名讳,曹十兵。

    但旁人不知,燕赦从那位二十年不出楼的元绛先生口中听过次数最多的名讳,便是曹十兵。这个外貌看似粗犷不羁的中年汉子,心思却尤为细腻,四人中好战斗勇的顾袭最看不顺眼端架子的宁折,书生气重过兵伐气的蔡近臣与顾袭话不投机,宁折倒是与蔡近臣兄友弟恭,但私下里谁也不拿正眼瞧谁。出奇的是,但凡曹十兵在场,这四人便一片其乐融融。

    一身麻衣麻鞋,穿着打扮与寻常马夫无异的曹十兵舒缓眉宇,嗓音如教书先生般柔和道:“女儿家家的,不喝酒也好,没谁说一定要能喝才可上阵杀敌。”

    燕赦哈哈一笑,神情却掩饰不住的落寞,“打小我就看着你们四个长大,性子不合还有手足情分,我都放心。只是功名利禄当前,总有人心不足的时候,十兵啊,你还记得你薛姨娘最拿手的豆腐汤么,那滋味山珍海味都换不来,府里的厨子怎么做都做不出当年那个味儿。”

    “可惜鹿儿生的晚,没那个口福……”

    老人声音逐渐微弱,在马车的颠簸中沉沉睡去。

    曹十兵始终目不斜视,微微颤抖的双手握了握马缰,轻声道:“记得,很好喝。”

    美人白头,英雄迟暮,世间两大憾事,神仙亦难改。

    可偏偏却都在这一年,北雍王白头,大将军迟暮。

    曹十兵举目遥望见前方的城头,忽然回首对混在几名扈从中的青年男子道:“吴金错,待回邺城,咱们演武场比试比试。”

    与那名叫李长宁的女子一同北上的青年男子眼底闪过一道精光,一手按在金错刀上,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泷水郡洪府门前,曹十兵搀扶着燕赦下车,脚跟刚落地,门内便走出一个白发老翁,行至马车跟前,跪拜道:“洪开河参见燕大将军,有失远迎,还望将军莫怪。”

    燕赦弯腰,伸手拍了拍这名老将的肩头,笑呵呵道:“都是老胳膊老腿的老家伙了,有什么可怪的,起来吧,进去说话。十兵啊,把车上的酒蟹搬下来。”

    腿脚有些不利索的洪开河在府内管事的搀扶下站起身,抬手挥退左右,而后亲自在前头领路,带着不请自来的老将军穿廊过栋,来到一间雅静小轩。

    曹十兵放下手中食盒,自觉退到了门外,屋内只留两名清秀女婢伺候左右。

    女婢在燕赦的示意下打开食盒,取出酒蟹,另一名女婢在洪开河的吩咐下去取来了吃蟹工具。

    趁两个心灵手巧的女子剥蟹时,燕赦啐了一口酒,砸吧嘴道:“洪老弟啊,你是不知道,好不容易盼到了秋肥将军府却连个陪酒的人都没有,这不只能来找你了。”

    洪开河十三四岁便入了伍行,征战沙场四十余年,年轻时官职最高不过四品,临老了回到泷水郡在将军府的帮衬下落了个清闲的三品杂号将军,只是清福还没享上几年,仍旧一脸沧桑。

    端起酒杯,洪开河扯了扯细纹密布的嘴角,终是没笑出来。

    雷打真孝子,财发狠心人,老天爷不开眼,洪府白发人送黑发人,换做谁也强颜欢笑不来。

    燕赦伸手拍了拍白发老翁的肩头,叹息一声道:“洪老弟,人说官场无父子,战场无手足,咱们那位王爷是有些不近情人,但到头来还得怨我,就不该让洪光侯去瘦驼县当差,留在泷水郡做个实品校尉不也挺好,虽说注定难有出头日,但好歹能在老弟身边伺候左右。眼下我也琢磨不透那李长安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毕竟时隔一甲子,人心总是会变的。”

    燕赦诶了一声,胳膊搁在桌上,身子往前倾了倾,“我听说前几年洪士良那小子也去了瘦驼县,老弟你可就这么一个孙子,如今那瘦驼县又不知深浅,不如由我出面把他调遣回来,你放心,这点小事我这个大将军还能做主。”

    洪开河双目泛红,仰头饮尽杯中酒,长叹一声,咬着牙笑道:“大将军如今还肯与末将称兄道弟,末将已是知足。当年洪府惨遭横祸,也是大将军出手相救,洪开河感激涕零,没齿难忘。活了大半辈子,随大将军征战大半辈子,什么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没见识过,大将军就莫要把洪开河当做黄毛小儿哄骗了。”

    好似两耳不闻身旁事的女婢双手呈上盛满金黄蟹膏的蟹壳,燕赦吸了吸鼻子,接过尝了一口,手中动作便停不下来,边吃边道:“洪开河,我知道泷水三川两郡有你昔日不少旧部,朝中有个六部尚书的林家私下里与你也有些来往,但你莫忘了,这两郡的三万步卒六千骑兵有一半属燕字军麾下。以往雍州无藩王,朝廷政事由经略使陈冯道说了算,军机要事还得过问刺史王右龄,如今可不同了,北雍有了新主儿,从今往后一切都得由北雍王说了算。”

    燕赦吮了吮指头上的蟹油,盯着洪开河面前的蟹膏,裂嘴笑道:“洪老弟,如此味美的肥蟹不尝尝?错过这个机会,可就吃不着了。”

    已近古稀之年的洪开河闭目叹息,沉默良久后,双手端起蟹膏奉上,“还请大将军再帮衬洪府一把。”

    燕赦也不客气,接过来道:“你放心,在我闭眼之前,定让你洪府出个可领万人兵马的大将军。”

    马车只在洪府门前逗留了一个时辰,便又匆匆返程。

    洪开河坐着马车将人送至城外,燕赦倚在车门边朝他摆了摆手,而后开始闭目养神。曹十兵回头望了一眼跪在尘土中磕头送行的白发老翁,身旁不知是真睡还是装睡的老人始终没有睁眼。

    马车驶出几里地,曹十兵听见老人好似梦呓般喃喃了一句:“人老了,就没什么骨气,都是为了子孙后代啊……”

    老人挪了挪身子,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这一次是真的睡着了。

    瘦驼县。

    很是有骨气,誓要为父报仇的洪士良被剥了甲胄,捆在县衙二堂内的柱子上风吹日晒,三日滴水未进。整个县衙无人敢替这个洪府子孙求情,李得苦心生怜悯,偷偷送过一回水,叫李长安发现,罚跪在吏舍前一整夜,谁劝都不好使。

    一大早,洛阳出门来,瞧见李得苦还跪在李长安的门前,实在于心不忍,上前欲将她搀扶起来,谁知正巧与刚打开房门的李长安撞个正着。

    李长安看也不看白衣女子冰冷的脸色,只对李得苦道:“你若起来了,今后就别认我这个师父。”

    言罢,便径直去了衙内二堂。

    李得苦忍着泪水,偷偷瞥了一眼李长安远去的背影,颤着声对洛阳道:“师姐,她好像不是我师父。”

    洛阳收回目光,淡然道:“跟我回东越吧。”

    李得苦摇了摇头,咬着嘴唇不吭声。

    洛阳默然无语,心中却有个声音道,真是与那人越发相像了。

    去二堂的路上,李长安碰上了拦路的陈知节。

    面容憔悴的书生躬身恳求道:“王爷,求王爷再宽限下官一日。”

    李长安神色淡漠,盯着书生看了半晌,留下一句话转身离去。

    “准你一日,到了明日不论洪士良是死是活,你都要随本王去流沙城。”

    陈知节躬身一拜,嗓音低沉:“谢……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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