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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世世小说网 > 仗剑行 > 第 164 章 第一百六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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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四章当浮一大白

    自古乱世出英雄,春秋战乱时天下群雄遍地开花,但就好比一个笼子里的蝈蝈,总得争出个胜负,唯有最强的那个才可封狼居胥。武将之间尚是如此,那些安坐于幕后运筹帷幄的谋士就更为惨烈。相较于武将的战死沙场,这些为国谋为君谋为天下谋的谋士下场则凄惨无比,并非谁人都能如范西平一般,孤身而来孤身而去。

    这位二十年不曾踏出遮云楼半步的男子,李长安只从玉龙瑶的口中听来只言片语,毕竟花栏坞的谍子也不是神仙,总有力所不逮的时候。

    故而李长安只知这男子与她同姓,名李元绛,字元绛。天奉元年科第三甲的探花郎,在翰林院做了三日侍郎便辞官云游四海,半年后下落不明,原是来了北雍。祖上似是西蜀人,家中无长辈无手足,不曾娶妻,可谓是了无牵挂,孑然一身。

    二十年来,李元绛不曾向燕赦谋取过一官半职,心甘情愿伏案二十年,穷经皓首。但这些年,北雍上到边境布防,下到民生漕运,每一条每一律皆出自这位元绛先生之手。遥想二十年前,能让打心底瞧不起读书人的燕大将军礼贤下士,甚至为其筑楼藏书,可见此人是何等的惊才绝艳。

    李长安静静打量着面前这个不修边幅的中年儒士,许是多年不见阳光,李元绛肤色白如雪,当真叫女子看了都艳羡的紧。只是身形干瘦,眼眶青黑,称着白皙面庞更显病态。

    李元绛也不招呼,只从案桌下拿出两个白瓷酒杯,一杯放在自己面前,一杯放在案桌对面。待斟酒时,李长安自觉走到了他的对面,盘膝坐下。

    二人各自饮了一杯温酒,李元绛皱着眉头微微摇头,竟是将酒壶递到了李长安手边,让她自己喝,而后从案桌下又摸出了一个紫檀酒葫芦,拔开酒盖,豪饮了一通,这才露出几分心满意足的神色。

    李长安也不含糊,真就顺着他的意,自斟自饮了起来。

    又灌了一口酒,李元绛这才缓缓开了口,嗓音有些嘶哑的道:“大将军待你是客,便拿五十两一壶的万年春款待你,但在李某看来,却不及这一两银子的打叶竹。”

    李长安笑了笑,“先生此言差矣,这壶万年春,大将军请的是先生。但先生如此厚爱打叶竹,却乃李长安幸事。”

    李元绛微微眯眼,轻轻点头道:“可惜不是男儿,甚幸不是男儿。”

    李长安皱了皱眉,见李元绛半点没有往下说的意思,便不得已道:“还请先生解惑。”

    指了指临窗的檀木棋墩,李元绛缓缓站起身道:“听闻姑娘曾是江神子半个徒弟,当年与范西平也是棋逢敌手,不如咱们手谈一局,边下边聊,如何?”

    李长安跟着起身,一同走向窗边,“恭敬不如从命。”

    李元绛似知晓李长安执黑的习性,便径直将黑子棋盒递了过去,李长安也不客气,落子便是天元。

    二人起初皆是落子如飞,几十手之后局势焦灼,李元绛却缓下了落子的速度,悠悠开口道:“东越天下第一国手王翁儒曾言,见棋力可观人,当年入宫十人,唯有楚寒山与他下足了三局,虽败犹荣。李某一生与人对弈不过一双手,虽比不得王圣公,但今日一局便也足矣,毕竟棋下的再好,也并非一定有治世之才。”

    话音落,黑子落,截断白子成渠之势,自成蛟龙。

    李元绛不慌不忙,继续填土续堤。

    “男子粗中带细是件好事,即便机缘差些,也终有成大器之日。女子细中有粗则是福祸相依,事事不争得过且过,时日久了在旁人眼中便是心存不轨,这类女子通常都过于聪慧,愈是弊害愈是避无可避。若遮掩锋芒碌碌此生尚好,可姑娘却偏偏锋芒毕露不甘隐世。若姑娘是男子,当年便可顺其自然接掌两军大旗,划州而治,甚至一争天下也未尝不可,故而可惜。但其实女子若到了姑娘这层境地,已无男女之别,好比女帝虽身为女子依然称霸于天下,可姑娘虽同为女子却无野心,这一点最为致命,却也救了姑娘一命,故而甚幸。”

    李长安沉默不语,黑子迟迟不落。

    中年儒士也不催促,接着自顾自道:“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先帝不如当今女帝那般有容人之心,若非李家死的便是燕家,但女帝与姑娘同为女子未尝不是惺惺相惜,这也算得一幸,否则在那位玉先生寻到取姑娘性命的法子之前,女帝绝不会放任姑娘出崖,哪怕余祭谷一人杀到皇城脚下。”

    李元绛转头望向窗外,忽然问道:“李某一直想问姑娘,当年太学宫落子湖的三百三十四局棋中,范西平可曾提及过愿为姑娘效力,辅佐姑娘一统天下?”

    李长安堪堪落子的手猛然一顿。

    黑子落下,白子紧接其后,十手之后,黑子蛟龙仍在,白子却已成屠蛟之势。

    大势所趋,生气不存,蛟死。

    棋盘之外,李长安却心如止水。

    方才李元绛说一局足矣,二人便又回到了案桌前,李长安斟酒慢饮,中年儒士则反之,大口豪饮。

    窗外天色渐沉,李长安却半点没有要走的意思,下楼拎了一提食盒与一坛打叶竹上来,摆好酒菜,酒杯换成了酒碗,二人这才算是开门见山的对饮了一番。

    酒意微醺时,李长安缓缓开口道:“不瞒先生,范西平从未意会于我,但我心中有数,当初推演的棋盘中有半数他以北府军为攻,我以长安城为守,我从未赢过。又有三十局,我为中原,他为北契,我只赢了十局。而今这一局,先生为皇室,我为燕家,我仍是输。”

    中年儒士不置可否,坦然道:“以如今的北雍,自然是输多赢少的局面。”

    李长安眯眼笑道:“那以先生而言?”

    李元绛不紧不慢的喝了口酒,道:“北雍如今狼多肉少,昔年手握军功的老将一抓一大把,这些人年轻时挣军功是为了娶妻生子攒家业,等年老了便仗着这份军功为子孙后代谋福泽,眼下北雍嗷嗷待哺的将种子弟可远比入京赶考的士子还多,不说远了,就邺城里哪怕随手拎出来一个九品小主簿也是某位杂号将军的子孙,若靠这些没杀过人没见过血的小兔崽子,十个北雍也不及半座长安城。更何况,世人皆知北雍出将种,那些肚子里有些文采的哪个不是早早投了京城,留在北雍除了被武官打压,还能有什么出息。”

    李长安点头附和:“听闻当今吏部尚书林杭舟便是出身北雍的三川郡林家,这些年北雍倒是给长安城送了不少人才。不过也怪不得燕赦那老小子,若非燕家重情义,哪来这些心甘情愿卖命的弟兄为他镇守古阳关。可利弊相承,武将平乱世,文人治盛世,北边太平了十几年,燕赦拉不下脸面收回送出去的官帽,更不敢寒了一起出生入死老卒的心,便只得眼睁睁看着无能之辈占着茅坑不拉屎,还把北雍霍成了一锅粥。”

    李元绛半阖着眼,微笑道:“故而燕大将军做不得,但在姑娘手中却做得。”

    李长安正在咀嚼其中意味,忽然问道:“先生可曾见过陈知节?”

    李元绛微微点头,道:“此人还需多加打熬,若无二心,却有治世之才,但非王佐之臣。”

    话已至此,李长安仰头饮尽一杯酒,开诚布公道:“择日不如撞日,不妨与先生明言,且不说李长安有无帝王之才,要我日夜坐在案前批朱拟政,还不如一刀杀了我痛快。我若做皇帝,那定是昏君无疑。”

    哪知,中年儒士听罢,不但不怒,反而哈哈大笑举起酒葫芦开怀道:“姑娘此言,当浮一大白!”

    一老一少昼夜伏案,从北雍官场局势说到军中盘根势力,中年儒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仿佛怀才不遇的老秀才,对李长安这个门外弟子孜孜不倦,倾囊相授。后半夜,则说起北契,商歌,东越三足鼎立,将如何破局,北雍又如何自利自保最为稳妥。

    这一夜,将军府的女婢光是往遮云楼送酒便送了不下五回,燕家祖孙更是干脆搬了软榻在一楼守了一夜。而彻夜未眠的,除却同一屋檐下的陈知节,还有李宅湖畔小院里的白衣女子。

    天边透出一丝清明时,李长安双眼通红,看着那一卷卷中年儒士以心血铸就的《天下策三十六篇》终于回神,缓缓闭眼道:“一匡天下,先生之谋也。”

    窗外云卷云舒,李长安走到窗边,风中春意绵绵。

    “先生,李长安还有一问,如何保住东越不受生灵涂炭?”

    中年儒士摇晃着手里的酒葫芦,已无酒,便兴致阑珊道:“不保,则是保。”

    李长安站立许久,猛然回身。

    中年儒士已伏案酣睡。

    李长安暗自失笑,朝那身影深深一揖,悄然下楼。

    守在一楼的祖孙二人见有人影下楼,燕白鹿一跃而起迎了上去,却见一夜未眠的李长安竟是神采奕奕。

    燕赦赶忙坐起身,紧盯着李长安,祖孙二人皆是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

    只见李长安微微一笑,道:“择日赴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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