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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连年大战，若不是顾家父子以命相拼，怕是这座城市已落入了北羌之手，黑暗便是常色。可今天阳光格外耀眼一些，清泠泠的一照，漫地落叶便像是重新焕发了生机。
可这丝生机到底还是没落到实处，日光刚至就被湮没于破败的黑墙残瓦之间。
石壁上日光灿灿，石壁下满地阴影。她和往常一样推着装满豆花的板车，还未到长隆街就看到巷陌深处阖眸而靠的少年，嘴里叼着枯枝，骨节分明的手指拨弄着腕间珠串。
分明在阴影最深处，却让人看得最为真切。
周围是一群和他一样衣着破败的叫花子们，显得不起眼些，虽是冻得耸肩佝背，搓手哈气。目光却意外的都集中在少年身上，满含探究。
像是在打量什么格格不入的物事。
少年倒像是毫无所觉，仍旧神情专注的拨弄着手腕上的珠串，直至日头越过树隙，卖货郎和推着板车的摊贩们愈来愈多。少年才抬起双眼，眸间是再强烈的日光都冲不散的迷雾，让人看不真切。
他悠悠开口：“柳府布善的粥铺辰时就开，再晚些怕是就喝不上了。”
梅玉纤并未听真切，只看到少年薄唇启合，须臾七零八落的叫花子们便惊叫出声，收回目光站起身子，言语咒骂间便往后方跑去，唯恐会比谁慢了半步。
今儿是富平街上柳家头回开粥布施的日子，是以她没作多想就猜到少年了些什么，能叫这些这些叫花子们如此争先恐后的，无外乎是想去柳府要碗粥喝罢了。
只是少年却毫无起身的意思，话毕就又阖上双眸，仿佛从未开口，只是腕间珠串却转动得更了些。
梅玉纤又深看两眼，便错身往隆长街走去。是以她并未知道，在她错身的那一瞬间，少年便睁开双眸，眼中雾气净散。
眼前女子甫一现身他就察觉到了，起初只是听到车轮碾过落叶清脆的声响。是以他睁眼提醒了叫花子们，可却意外的在她身上看到日光折射出金色的光晕，她推着板车，和人流相逆，脚步极缓却又踏实。
直至墨绿的裙裾完全消失不见，少年才重新倚向石壁。
混迹乞丐堆已有三日，可他却仍未探到一丝消息，想到此，口中的枯枝也跟着戛然而落。
近来至平县里的大街巷倒不似之前战时那般死气沉沉，是以时不时有板车经过，却毫无章法，脚步杂乱而沉闷。
此刻的长隆街还算冷清，只有贩们在忙着手上的活计，不多会白烟便袅袅升起，让整个街道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倒也别添了一股生气。
“包子诶，热腾腾的包子。”
“来看看烧饼，刚刚出炉的烧饼，甜的咸的都有啊！”
“…”
街巷虽略显冷清，叫卖声倒不见停歇，毕竟人人都指望着能多抢些生意，来抵抗即将到来的严寒。
至平县靠近边关，又落在北方。是以冬天格外长些，别看才刚落叶，可距离大雪泠泠，大约也只需一夜。
寒风搅弄，千里送香。肉包霸道的香气和烧饼的葱香味刚至鼻尖，梅玉纤就感觉自己的裙摆就被紧紧拽住，随着耳边就传来稚嫩的声音：“玉姐姐，玉姐姐！”
声音虽却满含紧张，梅玉纤矮下身去，霎那含水秋眸便似盛满日光，柔和却不刺眼。她从板车上拿出一个布包，解开后就在人儿面前晃了一晃：“阿喜可是在等这个？”
人儿的双眸瞬间亮了起来，她放下拽住裙摆的手刚想接过，须臾又想想起了什么，两只手来回扭捏，眸光也黯了下去：“嗯，爹爹太麻烦玉姐姐了，阿喜还是不要了。”到后面声音愈发低了下来，脑袋也紧紧埋在胸前。
梅玉纤干脆蹲下，认真的看着人儿：“玉姐姐才不会麻烦呢，阿喜喜欢看，玉姐姐啊就愿意给阿喜编册子。”
人儿瞬间开心的蹦了起来，头上的啾啾随着上下起伏，晃晕了她的眼睛。可她像是浑然未觉，弯着眉眼含笑而视。待丫头跳罢，才伸出素手给阿喜理了理额角茸毛，重新绑好啾啾，明眸下似有清泉流动：“你先看着，若喜欢玉姐姐再给你画，好么？”
“好！”
深秋的天变就变，前一刻还日光灿灿，这会儿不知何处的云层打定主意要在此刻休息，乌云蔽日，至平县又显得破败起来。
原已冷清的长隆街更无人至，现下已没了叫卖声，却有怨声四起：“什么鬼天气，好不容易出天太阳，就这么会儿又没了！”
“就是，一连黑了那么多天，这鬼老天还让不让人过日子了！”
不知话头传到何处，竟开始纷纷骂起了知县。
梅玉纤隐下眸中担忧，长隆街虽不在闹市区，可万一这话传到了知县耳边想到曲知县的睚眦必报，她便拿出几只干净木碗盛满豆花，一人递了一份：“天凉，大家喝碗豆花暖暖身子罢。”
明眸微熹，声音轻柔，却不清何来的力量止住了四散的怨言，一时静谧中只余唇碗间传来的咂咂声。
“嗳，要我京城回来的就是不一样，这豆花也比那些老婆子们做的好喝多了。啊？哈哈哈哈哈哈。”蓦地有声音传来打破平静。
原是卖烧饼的王麻子起了话头，梅玉纤凝眸望去，声音更柔和了些：“王大哥谬赞了，我娘亲的豆花原就是在这儿学的，虽后来随爹爹去了京中，可这身到底手艺还是承自咱们至平。”
边上的刘婶接过话头：“就是，纤丫头她娘的手艺起来还是跟我娘学的，这和从不从京中回来有劳什子干系。”
刘婶的泼辣远近闻名，一时让王麻子嗫嚅两句，愣是不敢再出声反驳。
梅玉纤有些感激的看向刘婶，两年前父亲被朝廷罢斥，就怀着落地生根的念头回到至平。
但乡亲们可不都是热情的，他日起高楼之时笑脸相迎，大厦将倾却有数不尽的流言蜚语，若不是当初刘婶鼎立相助，如今的日子怕是要过得更难些了。
此间多呆也无意，隐隐像有雨滴将要落下，是以喝完豆花，摊贩们便动身往回赶去，暗暗祈祷隔日天晴。
层云叠嶂，急雨忽至。
阿喜的爹爹吴进是有事先出去一会，然而不知何故，却一直迟迟未归。眼见着雨点子越落越大，梅玉纤只得赶紧脱下薄袄披在姑娘身上。
“来，阿喜到板车上来，玉姐姐先送你回家。”
路不太长，梅玉纤一路冒雨急行，过了巷往右拐便是阿喜的家了。然而她刚踏到巷的分界口，却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发出“啪”的声响。她顺着声音看去，竟是一根枯枝静静的躺在她的脚边。
四周并无树木，断不可能是被风吹落的，也不知这是谁的恶作剧。
梅玉纤无心她顾，更加了脚下的步子，秋雨扰人，这临近凛冬的日子里，孩子一旦冻了病了，往往就像是去阎罗殿走那么一遭。
她冒着急雨，想起两年前弟弟过世那日，她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惶惶不知所思，昏死在路边。是阿喜看到了她，一口一口的玉姐姐，一点一点的用所有的力气摇晃着她，直到梅毅寻到了她。
梅玉纤事后道谢，阿喜只用那双葡萄似的眼睛看着她：“爹爹了，若看到别人有难定要全力相助。更何况我喜欢玉姐姐呀！”
好在阿喜家不算太远，梅玉纤罩在阿喜身上的薄袄还未湿透，便已经到吴家了。
“阿喜下来吧，到家了喝些热乎的，可别冻着。”
梅家和吴家在长隆街的两端，是以她送完阿喜，又顺着原路返了回来。
路过巷时，不知何故，梅玉纤脚下步子一顿，下意识的隔着雨幕向巷深处看去。
雨丝洋洋洒洒，巷陌深处坐着一人，斜靠石壁。虽被急雨淋了个湿透，然而雨水顺着他的发丝蜿蜒而下，划过他带着红痣的脖颈，似乎有些不出的肆意洒脱。
却是早上就碰到的那个怪的少年。
如今隔着雨帘梅玉纤似乎更真切的看清了眼前的少年，眼尾上扬，却不似丹凤眼般迤逦生辉，自有一股子凌厉的气势。可惜眸子似有什么缭绕，让人看不清楚情绪。
她敛下心思，忽的心神明朗。她在脚边找着什么，不一会儿就将先前那根险些砸到她的枯枝举至少年面前：“这可是你扔的？”
少年眼尾扫过枯枝，并未答话，却伸手取过又叼回嘴里。
如此便像是默认了，梅玉纤将湿发撩于耳后：“以后万不能再乱扔了，至平县不讲理的人不知繁几，万一砸到个势大的，把你打伤打残也是有的。”
罢便从板车处拿出一碗豆花：“下着大雨，你不归家，也不找个地方躲雨。我猜必是有些原因，可无论如何，也不该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喝碗豆花吧，还有些温热，正好暖暖身子。”
她将豆花塞进少年手中，便转身往外走去。脊背纤纤罩着湿透的薄袄，长及腰腹的青丝均已湿透。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才嗤笑出声。
他早已习惯一切，更或者，他喜欢寒风雨雪带给他的刺痛，让他真实的感到自己活着。
而她——
他低头看向碗中已被雨水覆没的豆花，直到记忆渐渐和两年前重叠。
“还真是，和以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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