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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密纱薄，虫鸣新透，正是旬休。刚到上昼，额上就细汗直冒，明月移案到房中阴凉处，轻摇团扇为自己驱散暑气，一边细细看信。
据信中所述诸事，约莫是四月写成，杨?回到了长门巷。信中提起蔷薇叶碧茂密，待花开之时必然千朵万朵缀墙，满眼深红浅红。明月遥想去年花开盛景，不免低声丧气哀叹连连，惆怅花事不等人。却又深思至陈妙言，仿佛柔婉面容尤在，与她对坐细声低问移栽一事，更是心伤。幸而仆婢来回走动，将她自往事中扯回，才宁静心神复看。
信中又道她不便出门落得形单影只，幸好江凌苍与云维众人做琴社相聚，精妙之处都写成文字转寄与她，聊做慰藉。若还能得摇光告慰，心怀可开。
明月看到此不禁露笑，眼前浮现杨?正襟危坐、凝眸写书的身影。许是杨?体谅她不在云阳，信中常提京中事，如齐佑承病情好转，宫中稍安；如官员迁调谪转、台监任命。这次信中还叙吴丛芳，道她胆大比之卢海楼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如逢惊雷，自去了益州乔装改扮雷厉风行查明不法之事，事事俱呈云阳。锋芒太盛恐不长久。末了再问她在兰水何如，请她回信相诉，如云霓之望。
同来的还有卫珂的信，信中初露意，言极她与袁朗之事。明月当初就已猜到，知她得觅郎君，少不得要回信恭贺。信中还道自太子婚事定下，京中仿佛喜云笼罩，接二连三。先有表兄魏临风下聘，又有陆、陈联姻，齐冠秀也由官家做主许配良缘，打趣云阳的商户见面都是七分笑，赚得盆丰钵满。她不知明月和陈致宁之间的怅惘，只把诸礼详叙得明明白白，透过笔墨如临其境。
“娘子，”青萝瞥见她在，也不进来，径自在窗外喊了一声打断她思绪，“裴家遣人来了。”
明月扬眉以示，青萝接着道：“是裴郎君身边的僮。”见里边搁下信用镇纸压了，人却慵懒得不愿动弹，抿嘴一笑又道，“娘子若无事，我直接唤他进来。”
见明月点了点头，她随即转身离去，没过一会儿却有一捧蔷薇先在窗前露面，花开鲜妍明媚，七八朵成簇，花叶相间，淡红点染碧作妆。明月无意瞧见，不禁双眸含笑，顾不得仪态急急起身奔过来，看着花团锦簇惊喜问道：“这是打哪儿来的？”
花朵下却冒出个少年，正是常常跟随在裴铎身边的僮，一脸笑嘻嘻道：“我家郎君一早在别墅新摘的。前几日去瞧，已谢了一重，整条径都染红了。本想请娘子移步一观，又恐娘子事多繁忙抽不出身。我家郎君，蔷薇朝如濯锦，晚似遗钿，不可独自赏玩，因此让我送了来。”却还记得裴铎嘱咐，生怕做得太过昭彰，添上一句，“周、穆几位郎君的都已送了去。”
一段话得滔滔不绝，青萝在旁掩唇而笑。明月正因错过花事心生烦闷，这一捧蔷薇如何不让她开怀，盈盈笑道：“替我多谢裴郎。”
僮得她一声感谢，伶俐应了个是，紧着又道：“我家郎君还，兰水芙蓉生得最好，等到八月，还请娘子赏光，和他们一道去山中水边赏花去。”
听明月应了，才忙不迭地要家去，明月便让青萝抓了把钱给他。等人走后，青萝将蔷薇分了几处分开插瓶，书房卧室都摆放。风起帘动，满室飘香。回来见明月仍立在架前轻嗅，上前随口打趣道：“娘子，我瞧裴郎君似对你有心呢。”
明月神容微变，把头一回，姗姗坐回原位，却道：“胡什么。”
青萝只以为她害羞，又道：“娘子的首饰衣裳上常带蔷薇。他送蔷薇来，定是想讨娘子欢喜。”想着又笑道，“我们初来那天，他就紧看着娘子你了。”
明月听她越不像话，凝眸看了她一会儿，调笑道：“你怎知他在看我？难不成你也紧着看他？”
不意她竟这般，青萝立时脸上一红，跺跺脚出门去了。
而在乡间别墅，穆暄一脸惨不忍睹地看着自己精心栽种的蔷薇花架花凋叶残，落红满地，心中犹如泣血，对着罪魁祸首咬牙切齿：“借花献佛也莫过于此了。”
转眼又是七月。
递往州郡的诸条则例还未得到批复，县衙内倒议论了数次。这日，杜知廉领着明月几人下乡勘察，正好也见见那些有心一试垦荒的乡民。
兰水地势人文皆有异常理，村落零散坐落于山脚水边，路窄道折，几人早早弃马，一路步行，田里都可见忙碌人影。
“这几处平整土地都非他们所有，每年辛勤劳作，大半用来付地租。可若是不租种，所获更少，两餐温饱都无。”杜知廉熟知乡情，见此面上凝重。
日将过午，明月热得汗流浃背，丝绢不断拭汗，脸上仍是红彤一片。杜知廉便挑着阴凉地走。到了村头正有几户人家，都是黄土堆的房子，门外散落几根篱笆，远远就听着重重机杼声声。看门的黄狗亦热得直吐舌头，看人来懒懒抬抬眼，随即惺忪闭了几闭，趴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不是杜县尉吗？”
恰当时响起一句，原是屋里头的年轻妇人听到人声，停下纺机伸头一望。看是杜知廉，急忙忙出来请他进去坐。又见几人中独明月为女流，亦身着公服，知道是兰水令，两手忙不迭在腰间擦了几擦，露了个敦厚笑脸，回头倒了几碗冷水送到他们面前，一面问道：“杜县尉今日来，可是垦荒的事定了？”
杜知廉应道：“还未得到批文，约莫要八九月份才能定，总不能误了春耕。”偏头和明月介绍道，“这是陈大嫂。”
妇人得了准信，坦诚道：“我们倒不怕苦，别的做不来，多的是力气，一年到头也只会在地里头忙活。就是怕租税太重，头几年应付不来……”
虽未定，明月却有几分把握，因而道：“以往朝廷都有明文规定，前两三年定不会起科。兰水多高地，更费时日，只会比这多而不少。”
妇人闻言才喜上眉梢。虽他们附近人家在杜知廉劝下敢为人先，但真论起来谁心里不犯嘀咕，既盼分田到户能多得几石粮食，也怕白费力气，一年所得还抵不上租税。
“大嫂每日织布可得多少？”
纺机上停着半幅未成品，脚边还有一筐生丝。八月开始就要征收钱粮，每户绢两匹。四五月家家户户养蚕缫丝，趁空闲纺纱织布才好应对。
妇人应道：“不眠不休一日多才能织就一匹，若是不得闲，费个三五日是常事。”
“每年可有积余？”
妇人低头道：“只盼老天不作恶，年年丰收。”
话外之意，若有个天灾人祸，一家口粮都不足。明月心中一叹，更觉开荒为当务之急。杜知廉又问家常，妇人一一答了。在他们心中，杜知廉不同于以往那些官绅，常常在乡间走动，都愿意和他谈谈心。妇人却也健谈，到最后了些趣事，抿嘴笑道：“明府不知道，城里的陈家和我们还是同宗哩。”
“也怨不得人常各人自有命，看看陈家，再看看我们，差别是越来越大了。”妇人话中并无抱怨，更多的是朴实的认命。可明月听在心中尤不是滋味，她曾上禀魏羽凰，义正辞严着人无贵贱。可又哪里不分贵贱呢？譬如她，十指不动，不事劳作，衣钱满箱；譬如眼前妇人，昼夜辛勤，仍愁温饱。
离了村头，明月等人再去丈量了几处荒地。也是为着方便他们，目前拟定可供开垦的荒地都离村不远。杜知廉曾实地考察过，长宽都有定论。途径田地时，遇到正在耕作的农人，几人也停下来详细问问，了解他们思想。农户多淳朴，早出晚归忙活农事，只盼着家中能多些余粮以防万一。
“这里山高数十丈，坡度较为平缓，最下是较易开垦之地。现下草木荆棘，待批文一下，给付贴文，定能焕然一新。等一层夯实，再起一层，经年累月，我们足下之地可尽为耕熟之田。”
山高难行，明月走了一天路，已是气喘吁吁，两旁乱草生刺，无着手之处。只好扯了杜知廉半幅衣袖，借力登山。待众人都至山顶，难得杜知廉神态从容，展望今后如卸重担。
明月未曾从事农耕，也少亲见人耕种，闻言问道：“若层层递进，可能保证浇灌？山下附近有溪流，最下种稻用水便宜，可要引水上山，岂不麻烦？”
杜知廉耐心解释道：“兰水多河流湖泊，每年四五月、八九月常落雨，蓄水极为容易。而且山腰以上多有泉流，到时在泉流附近建筑蓄水池，沿途挖沟，就可顺流而下，畅通无阻。”着领众人去查看水源，泉眼无声细流，已在山道开辟了一条涓涓路。又略提了几句日后如何修渠引水。
明月听他得详细，前后都有规划，含笑对左右道：“我早过有杜县尉在，是百姓和朝廷之福。”
众人都应承，只有杜知廉愧受。下山途中又遇到几棵野茶树，叶老空留枝。在兰水煎茶还未成气候，唯独几大家自外采购茶叶以供日常用度。
回城时晚霞漫天，城墙上霞晖密布，柳梢锦旆皆红彤一片。热意稍降，微风徐来牵扯衣裳浮动，整个人舒适许多，精神陡然一震。晓得大家一日辛苦，明月请他们用了饭再归家，她则和杜知廉同路回县衙。
路上行人已少，颇显得寂静。杜知廉见明月一脸疲惫，也不多话。两人默默无语行了一路，偶有倦鸟振翅寻觅栖枝，带动簌簌晚风。
至岔路口，清脆声响划破天际，紧接着凌乱脚步声直直冲过来，明月不及躲避，径直被撞进杜知廉怀中，劳他伸手裹住腰身搀扶，等站稳了才被缓缓放开。明月眉间闪过几丝痛楚，却眼尖拉住那人：“梁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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