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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世世小说网 > 异乡的年华 > 第17章 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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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两个都没带地图,只混沌的知道去贵阳要往西北方向走,我在山中转向,全靠得胜哥辨认。

    他指着天空教我靠北斗七星识方向,我瞪大眼睛,茫茫然看着夜空上的芝麻,无论得胜哥怎么指也找不出他的那些星,只含糊的啊啊答应,得胜哥问看没看见,我就看见了,问记没记住,我就记住了,然后得胜哥考考我,指着我们身后是哪边,我张口就是北,得胜哥又指着我们右边问是哪边,我是东,得胜哥抓抓脑袋;“我讲的不够明白吗?”

    当然不是得胜哥讲的不明白,是我对头顶的那堆芝麻毫无兴趣,我更希望得胜哥他自己,我。

    得胜哥看教不会我,又开始教我怎么找食物,幸好是月的山,郁郁葱葱生机盎然,他在溪里抓鱼,在草丛里抓老鼠,辨别野菜野果,无所不能的同时,还不忘苦口婆心的教我。然而我实在太蠢,什么都抓不到,只会拔点野菜,急的得胜哥指着我骂榆木疙瘩。

    我吃着得胜哥去掉鱼鳞和内脏的鲜鱼,一点也不生气,看着他只是想笑。

    得胜哥教不会也没办法,路还要继续走,食物还要照常吃,我们每顿吃的都不像样子,却比在衡阳吃得好,我对此很满足了。没有日军追杀,山中也有活物可吃,身边还有个得胜哥陪伴,我那时候多么幸福。

    我们走了几日,终于翻过了山,遇到了人家。

    那是个不记得名字的村子,村口有人看见我们便立刻拦住,很警觉地问我们是谁。

    得胜哥还穿着军装,指着左胸的胸章;“我是第十军的,从俘虏营逃出来……老乡帮帮忙吧……”

    那几人愣了愣,立刻指着得胜哥;“把上衣脱掉!!”

    得胜哥依言脱掉,露出一身疤痕,接着他们把我们领到一处房子里。

    这是住人的房子,屋里头有个老太太,那男人用当地话速解释了一番,老太太赶紧从床下拉出个箱子,从里面掏出一套男人衣裤,让得胜哥换上。

    我松了口气,我们开始还担心遇到被日军占领的村落,我还好,得胜哥作为军人一定活不了,万幸,这个村子似乎没被占领。

    得胜哥的第十军战士身份得到了村民的尊重,原来他们坚守衡阳的事情已被传开,村长告诉得胜哥,就在前几天,刚有几个同是第十军的人离开这里。

    “我也要走,我这脑门上晒得帽子印,手上的茧子骗不了人,真要是鬼子来了我会拖累你们!”得胜哥穿着陌生男人的裤褂坐着,姿态依旧挺拔。

    村长叹口气,表示自己这村子不过几百号人,逃无可逃,只能守在这,言外之意是赞成我们赶紧走,以免引来事端。至此危难时刻,他们出于自保这么做,也无可厚非,同时为表达对我们的敬佩,他们连夜整理出一个包袱,里面是干粮和凑的路费。

    得胜哥于心不忍,留下了干粮,路费如何也不肯要,只求村长如果再遇见第十军的弟兄,一定要施以援手,他们只要活着,就不会停下抗战的脚步。

    当夜,我们在一户人家的柴房中渡过,第二日凌晨,村长的儿子把我们叫醒,趁着朦胧晨曦,我们坐上一辆大车,前往最近的县城。

    那座县城叫什么也不记得了,人并不多,街上萧条,绝大多数门户关着,送我们的老把式,日军这一阵子就要来了,很多人都跑了。

    将我们放在县城门口,老把式驾着大车踏上了归路。

    我和得胜哥在城里找了一圈,的确找到了能去下一个县城的大车,听那个县城有火车,可是路费却狮子大开口,我和得胜哥付不起,无奈之下,我们又开始了千里跋涉。

    这一次我们不再孤单,没走多远便遇上其他逃难的人,陆陆续续,有赶车的,有一家子,还有落单的,有几个人看着明显气质不同,我们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我们,得胜哥上去招呼,才知道对方也是军人,问其编队,却含糊不清,得胜哥面目严肃,拉着我走开。

    “那他妈是逃兵!”得胜哥很不屑。

    “逃兵?你怎么知道?”

    “他要是被打散的,不会害怕告诉我番号!妈的懦夫!”

    得胜哥身为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最看不上软弱的人,我更多的是同情,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是铁打的,只要去过尸横遍野的沙场,无论是怕是勇,都值得我去敬佩,如果真的逃了,自有军法处置他,无须我去评价。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想。

    得胜哥瞧不起逃兵,觉得他们贪生怕死,可别人如何看待得胜哥呢?

    我们又走了几日,遇上了匪兵。

    是匪兵,也是在逃的散兵,那时候国军的队伍很复杂,光是嫡系部队就分很多派,下面的管理有的纪律严明,有的松散不堪,如果再加上近期打了败仗,更是会脾气暴躁,当时我与得胜哥就遇到了这样的散兵。

    远远的我们看见三个散兵端着枪,围着一家几口人呼呼喝喝的骂,我不明白,得胜哥却是一眼就看懂了,他避其锋芒,拉着我走去大路边的草丛,然而为时已晚,他们抢完了那一家人的钱财就冲我们来。

    “把钱掏出来,老子替你们打了多少仗,还他妈藏着掖着!都掏出来!”一个身着肮脏军服的人走过来,他的同僚紧随其后。

    我见过蛮横不讲理的丘八,但头一次与他们正面相对。

    “兄弟,我们也是逃难的,何苦为难呢,你们是哪个队的?”得胜哥把我护在身后。

    那人见到得胜哥不卑不亢,张口就骂,另一个人端起枪,我的心又提起来,可得胜哥纹丝不动,其中一人看出得胜哥脑门晒出的帽印;“你他娘装什么装!穿老百姓的衣服还我们?你有本事把军装穿身上!你是哪一支的!!”

    “你他娘是逃兵啊!!你是哪的!!”

    得胜哥红了脸,他瞪起眼睛反驳;“我是第十军预十师的,我不是逃兵!!”

    “第十军……?”第三个人上下打量我俩;“第十军不是全军覆没了吗!你他娘撒谎也换个队伍!”

    得胜哥急了,他拆开包袱,从里面掏出自己的胸章;“看见了吗!这还有假?我参与过长沙会战常德会战,还有衡阳会战!你们他妈的是哪的?在这截老百姓的钱!”

    “谁他娘知道你是从哪捡的衣服!!”第一个人骂;“妈的还参加这参加那的以为自己挺光荣?告诉你,你们全军投降的事全国都知道了!!跟我这逞英雄?你他妈真觉得自己是英雄,就该死在衡阳县城里!!”

    别得胜哥,我的心都被这句话狠狠刺痛。

    得胜哥气得浑身发抖,扑上去与那人打斗在一起,我下意识的要去阻止,却发现那散兵的同僚都在打得胜哥。我生日在7月,当时已经20岁,打架的经验仅限于学校和被姐姐打,可我那时也急了,为了保护得胜哥,我扑上去与其他散兵拼命。

    那散兵虽是兵,但因为没吃几顿饱饭没什么力气,我们两人对他们三人,一时竟也不落下风,原来他们的枪中早已没了子弹,只能当棍子用。

    可能是被我们的发疯劲头吓住,他们三个被我们打跑了,我们保住了自己的干粮,可也头破血流。

    得胜哥喘着粗气,颤抖着双手整理好被扯坏的包裹,无论我对他什么都不吭声,此后的几日更是一蹶不振。

    我现在,许是这次给他落下了心病。

    我很心疼,得胜哥的血与汗被人如此肆意践踏,我恨不得撕碎那些人。

    一路上我千方百计的哄着得胜哥,希望他能好起来,可无济于事,直到我们到达了那个大县,挤上了火车,得胜哥情绪才有所好转。

    这大县是个中转站,人头攒动,火车站人更多,我们挤不进车厢,便爬上火车顶,腿是放松了,可滚滚黑烟却熏的我们喘不上气,好在一路火车拐弯无数,总有机会透口气。

    因为怕掉下来,我们一路上抱紧彼此,晚上也不敢睡,到了站才敢下来活动一下,趁机瞧瞧车厢中有没有地方。

    然而我们的运气似乎在前面用完了,这一路我们都是在车顶上度过的。

    终于到了贵阳,我们跳下车顶,已是双腿酸软的走不动,面黄肌瘦,但得胜哥心情很好,车站中不少士兵军官往来,民众也没多少愁苦惶惑的面容,可想而知,日军的威胁还未伸到此处。

    看得胜哥终于放晴,我的心情也好了许多,哪怕我们的钱已经花光,下面将寸步难行。

    “我在这有朋友,你现在车站外面等,我去找他借点钱,然后咱们坐最近的车去重庆,”得胜哥如此安排。

    “什么朋友?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你要去了他肯定就留咱们吃饭过夜了,我又借钱又吃人饭的不合适,你在这乖乖等我,我去回!”得胜哥的很诚恳,我也只能听他的。

    要去重庆了,虽然我对这个城市一无所知,却已经忍不住把它当成家乡来想念,我的亲人都在那,不久后,我的爱人也会在那,重庆变成了我的梦,而我就要美梦成真。

    贵阳的车站外人山人海,我坐在最显眼的地方等待,旁边是个胖壮的大娘,身边堆着大包袱,得胜哥一走,她便与我聊天,原来她也是山东人,她听出了得胜哥的口音。

    这位大娘十分健谈开朗,没多久我们两个就聊了起来,原来她是从山东一路逃过来的,日军几乎是撵着她走,路上她遗失了同伴,遗失了丈夫,渐渐的就孤身一人,孩子在部队中,也失去音信很久,好在她身强体壮自己能熬过来,又手脚勤,去哪里都能寻到一点活计养活自己,如今她刚到贵阳,因为害怕这里也有日军来袭,便干脆去重庆,觉得国民政府在那,至少比别处安全,再不行就去云南,反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那重庆有没有亲属?”我很同大娘的遭遇。

    “有个远亲,多少年没联系了,能认就好,不认就算,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大娘吃着随身带的大饼。

    “那你到那边怎么活?”我忍不住问。

    “我有件体面衣裳,能去人家里做饭洗衣,还能干活儿,再不行找个汉子嫁了,也算在重庆有家了!”

    我佩服大娘的随遇而安,想她能在战乱之中颠沛流离却能保持如此好的心态,反观自己真是自愧不如。

    我们聊着聊着,得胜哥就回来了,他真的拿到了钱!

    “你怎么做到的!”我数着得胜哥手里的大洋很兴奋,这些钱足够我们到重庆了!

    “嗨,我了有熟人,谁能不卖我点面子,”得胜哥得意道,我也高兴,得胜哥什么我都信他能做到,我已习惯了依赖他。

    一边的大娘看我俩笑,她也笑,得胜哥顺势与她聊起来,几句话后,他们俩居然比跟我还熟。

    得胜哥买下了去重庆的火车票,与大娘是一天,我不舍得花钱在这里住宿,大娘就领我们去火车站附近的空地坐着,当时不少人在露天休息,能得到一块平整的空地也属不易。

    有了得胜哥,有了旅伴,我在等待的两天中过的尤为轻松,像是等待春游的学生,丝毫没察觉得胜哥的异常。

    到了上车的那日,火车站的人一下子爆满,我们三个很辛苦的才挤上车,没有座位只能站着,热的人透不过气,我跟得胜哥抱怨,还不如在车顶,虽然有掉下去的危险和吃黑烟的苦,但也好过在车厢里汗津津热烘烘的站好几天。

    得胜哥哄着我,挤到一处挨着窗户的地方让我透气,接着嘱咐大娘照顾我,自己下去买凉茶。

    我不愿让他下去,可得胜哥坚持要去,临走时他抓了抓我的手,很深的看了我一眼。

    我被这一眼看的心里不舒服,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便安安生生与大娘等。

    车上的人越来越多,头顶上全是来回走动的声音,外面响起了吹哨声,我看到白气哧的一声撒出来,是火车要发动了,而得胜哥还没回来!

    我焦急的伸长身子往外看,可人来人往,并没有熟悉的身影,我喊着得胜哥的名字,没人响应。

    一瞬间我就荒了,那感觉就像犯了低血糖,头上虚汗,浑身战栗,手脚冰凉,我不管不顾的要爬出窗户,却被大娘一把抓住。

    “哎呀别走……火车要开了。”

    “不行啊!得胜哥!我哥没上来!”

    “他……他……”大娘结着,欲言又止的模样,我狐疑的看着她,忽然身下一晃,是火车开动了。

    我惊恐万状,拼了命要从窗户爬出去,旁人被挤的受不了开始骂,我根本无暇顾及,满脑子都是我的得胜哥没上火车!我不能跟他分开!!

    大娘这时候一个用力把我拽回来,从怀里掏出一封带着体温的信;“你……你看看吧,是那个大侄子(她称呼得胜哥为大侄子,也不知二人是怎么论的)上车前给我的…………等火车开了再给你看。”

    我难以置信的打开看,里面的内容如晴天霹雳。

    那封信我至今还留着。字不是得胜哥写的,应该是他托人写的,内容不多,也很白话,开头便是对不起,我把你骗了,我从没想过跟你一起去重庆。

    我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下面的内容大意就是得胜哥放不下那些兄弟们,无论是牺牲的还是活着的,总觉得跟我去了重庆就跟逃兵没什么两样,他不能抛弃那些同生共死的战友,也舍不下我,这让他备受煎熬,直到碰见那三个散兵才痛下决心——去贵阳的第十军后方办事处报道,重回部队。他对我的歉意没法用言语表达,只庆幸我还年轻,人生还长,希望我去了重庆和家人好好过日子,上大学,然后忘了他,更不要参军,国家不能只有军人,最后平平安安的过完下辈子,至于他欠我的,下辈子加倍补回来。

    这是封诀别书,在那个没有手机、电话稀缺、很多消息还需要写信拍电报而又极其动荡的年代,人与人很容易失散,更何况其中一方还是军人,哪怕你知道姓名也无济于事,战争的浪潮能吞噬一切。

    看完这封信,我已经哭的站不住了,望出去的世界都浸泡在水中。

    我将信揉成一团搓在掌心,回身还想往窗外爬,我要去找得胜哥,他连句再见也不,也不抱我一下就走了,怎么能这么狠心!

    大娘一个劲儿拉着我不许我走,她大侄子临走前把我交代给她,一定要保证我抵达重庆,把我交到家人手里,为此得胜哥将身上剩下的钱全给了大娘。

    大娘拿人钱财□□,一双不大的手死死铐住我的腕子,让我挣脱不得,我徒劳的在车厢中鬼哭狼号,嘴里胡乱地骂着嚷着,眼睁睁的看着车窗外的景物逐渐加速后撤。

    倏然的,我看到了车站墙上的一片红字——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

    十万青年,我的得胜哥就在里头。为什么……独独不能少了你呢。

    我除了哭,什么也做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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