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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许特意吩咐厨房晚上多备了几道菜。晚膳时，卢老夫人听是王妃生辰，按照规矩又派人送了两道菜来，金丝楠木的雕花圆桌堆了个满。
高想扫了一眼满桌的菜，盯着一道糖色晶莹的松鼠桂鱼怔住了神。
知许唤了她一声，她方迟迟举起筷子夹了一块，宸王府做的松鼠桂鱼肉质鲜嫩，汤汁酸甜刚刚好，只是她食在口中却没有从前那般喜爱。
大抵她从前喜爱的并非只是这一道松鼠桂鱼，还有一家人围坐一堂把第一块松鼠桂鱼让给她。
高想从便不大记得自己的生辰，因为就算她不记得，她娘也会记得，她娘不记得她几个舅爹也会记得。
后来去了高府，高深每年也总会为她生辰备个物件，一家人围坐一桌好好吃顿饭。
她不禁想起了在北晟的生活，虽然那时高深对她严厉，虽然那时她的肩上有家国的重担，但那时她是有家的。
而如今，她已没有了家。
人总是会在置于一个更糟的境地时才会意识到曾经的幸福，而当置身幸福时不满足。
高想胡乱扒了几口便爬上床榻，看起了新得的话本。
白衣三郎确实有两把刷子，单纯善良的女主角从宫女开始，一路打怪升级，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最终逆袭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还为蒙冤受辱的家族沉冤昭雪。
故事的起承转合行云流水，读完让人酣畅淋漓。好像故事里的人无论经历什么样的艰辛，什么样的痛苦，总会有个头，是非曲直总是黑白分明，乌云不会永远蔽日，正义也总能战胜邪恶。
可现实呢，哪怕是一点点的不开心都没法一笔带过，天空阴了就不知道何时再晴。
高想看着看着，一时忘了时间，等再回过神来时已过了亥时。
夏日的夜闷热得让人心烦，高想准备洗个澡再入睡。
浴池的水温柔而舒软，置身在其中可以让人忘却很多疲累。
她微微眯上眼，倏忽间，外间传来些声响，有开门声，有脚步声，还有些簌簌的不知名声响。
洗澡之前，高想看到知许睡了，便没惊动她，其他的丫鬟此时更不可能到房间来。
她心中有些不安，遂悄悄出了浴池，顺手披了一件浅豆绿的薄纱长袍，猫着身子向外间走去。
高想躲在化蝶缂丝六叶屏后面，探出脑袋。
橙黄色的烛光下，一个背影长身而立，正在圆桌上摆弄一只胡桃红的食盒。
周洛城？他不是明日才会回来吗？难道事情提前结束了便提前回来了？
只见他绣纹繁复的宽袖用襻膊向后束着，长袍的下摆染了些青草汁，一双考究的精制皮靴满是淤泥，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与平日衣着楚楚的宸王殿下大相径庭。
周洛城似是听到了屏风后的声响，转过身来，正对上高想凝目思索的眼。
他澄净的眸子深深望着那双狐狸眼，柔声道了一句：“想想，生辰乐。”
这声音不大，在寂静的黑夜里却显得格外清朗，高想愣了片刻，方问道：“你怎么今日就回来了？”
“未过子时，还好赶上了。”
“你赶回来是给我过生辰？”高想又上下扫了周洛城一番，“你这一身灰头土脸的是怎么回事？”
周洛城有些狼狈地蹭了蹭额角的汗，“我跑回来的。”
“跑？马车坏了？还是马生病了？为何不找驿站换？”高想刚问出口就发现自这话没过脑子。
这世上应该没有哪匹马的脚程比得上周洛城，不然他也不能从千里之外提前回来。
周洛城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轻扬，伸手去掀桌上的食盒，“回来得匆忙，厨房也只找到了面粉和鸡蛋。”
“你给我做了蛋糕？”高想兴奋地抢上去。
“蛋糕？是何物？”周洛城的脸上有些迷茫。
高想才意识到自己脑子一热又胡言乱语了，周洛城哪里会知道生日蛋糕。
食盒打开，是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
她会心一笑，“是面啊，生辰是该吃面的。”
周洛城拉开椅子让高想坐下，问道：“蛋糕是一种糕点吗？你想吃？”
高想点头，“嗯，一种甜甜的糕点。”
“你爱吃甜食？”
“对啊，吃甜食让人开心。”高想夹了一筷子面塞进嘴里，味道还不错，倒是与王府的厨子不相上下。
王府的厨子？
高想拨了拨这碗面，有葱香却没有葱，应该是特意将葱叶剔去了。
瞬然，高想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但她不太敢相信，以前上揽月讲她想象力丰富，在有些事上她确实过于敏感，以至于给自己找了很多事。
她这样想着，口中的面都忘了咽下去，一双眼睛直直地望着周洛城。
他的眼睛干净而澄澈，一如四年前那般，盯着看久了总能让人读出一种似有似无的柔情。
周洛城见她愣怔了，“怎么？面不好吃？”
“没有，好吃，好吃。”高想回过神来，忙埋头扒了两筷子，看似随意道，“想不到你还会做饭。”
“只会煮面，也是刚学的。”
高想又试探道：“堂堂宸王殿下倒是好兴致，竟学这个。”
周洛城顿了顿，眼光开始拉长，“民间有句俗语，上车饺子下车面，饺子是希望早日团聚，面条是长长久久。”
“嗯，确实是个好彩头，那就祝我长命百岁，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高想欢笑着接完话便埋头吃起面来。
果然人还是不要想太多，想太多的人活得累，傻人有傻福。大概她前半生诸多不悦也有她总是想太多的缘故。
周洛城又道：“这是你到晏京的第一个生辰，我本想与你好好过一下，但此次外出我有不得不见的人，便忽略了你。”
“就是个生辰，我原也不太在意，你能回来我已是很惊喜。”高想扬唇一笑，换了个话题，“不得不见的人？你该不会是溜出去会佳人了吧？”言罢还颇具意味的地挑了挑眉。
周洛城环视了一下门窗外，确定没有听墙角的人，悄声道：“是敬义侯。”
高想脱口接道：“敬义侯景澜君？那个俏公子？”
周洛城暗自?了她一眼，“你认识他？”
“上次去温王府，我见他与你喝茶来着，倒是个丰神俊朗的俏公子。”高想一向爱看些漂亮的哥哥姐姐，起景澜君，脸上咧着笑。
周洛城语有不道：“你如今是宸王妃，言行举止需注意分寸，以前的那些孟浪轻浮要改一改。前日母妃还同我，你将时雨院里一个侍弄花草的厮招来你院子里，只因他长得清秀。”
“你的时雨妹妹既不孟浪，也不轻浮，但我就是这般，你愿意找谁便找谁去，不必来找我。”高想一把将筷子拍到面碗上，黑着脸地侧扭过头去。
空气冷滞了片刻。
周洛城见惹怒了高想，一时无措，只得掰着一根食指戳了戳她的手臂，放柔声音，“我言辞欠妥了，今日是你生辰，惹你不悦，是我孟浪，是我轻浮。”
宸王殿下在外人眼中严肃板正一本正经，想不到竟还会卖乖示弱，高想一下子没绷住便笑了起来，“好了，我一向宽宏大量，看在你赶了那么远的路，还给我煮了寿面，便不同你计较。”
她又挑了几筷子面吃起来，不多时神色一紧，似是想到了什么，“景澜君在公冶将军手下当差，见他不会与温王有关吧？你一直韬光养晦，终于要出手了？”
周洛城眼中一暗，“嗯。”
高想见周洛城眸中透着决然，似还有隐隐的愤恨，斟酌道：“其实我觉得你还是有些感情用事的。温王虽实力不容觑，但与太子比起来毕竟不是储君，你没必要先动他。”
“我先动他，因为他做了不该做的事。”周洛城琉璃般的眸中藏不住的狠意，高想还是第一次在那双漂亮的眸子中看到这么?人的神色。
“你是蹴鞠会的事吧，那日他并非是针对宜妃，那杯药酒原也是给我准备的，是我让宜妃喝下了药酒，你非要怪的话这个事本该算到我头上。”高想隐下了后半句，‘温王他其实喜欢宜妃，又怎会舍得给她下药呢？’
周洛城眸子有些光在萌动，“你认为我动温王是因为他给芊芊下药？”
那还能是因为什么？
高想又一想，也是，下药只是表象，周洛城实际在意的是温王对秦芊芊的心思吧。
像周洛城这样的人，对自己的心上人，眼里一定容不下半粒沙子。
周洛城解释道：“有些事，我早就想跟你讲了。我与芊芊之间并非是你想的这样。”
高想嘴角轻扬，“其实你不必在我面前遮掩，你们之间的事我早就看开了。我这个人在感情上头不会陷得太深。都是四年前的事了，该忘的都忘了，我早就原谅你了。”
“原谅？”周洛城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大了起来。
“哦，当然也谈不上原谅，我们从未真正开始过，你于我也并未有过承诺，事实上你并不亏欠我什么。我的意思是，我早就把你当做一个普通朋友。”
高想一脸无事地将这些话出口，四年来第一次觉得心中如此松。
周洛城却好像没那么松，他默了许久，最后看似平静道：“你在北晟帮了我这么多，我曾过的，你于我恩重如山。”
“你看啊，这碗面就极好。诗词歌赋我娘是信手捏来，但这庖厨之事她从不懂的。更别我爹了。我长这么大，从未有人亲手为我下过面。你这碗面，我很喜欢，便抵了你的那些恩情吧。”
那狐狸眼一弯，笑得更为洒脱。
周洛城追问道：“你于我这么多的恩情，一碗面就过去了？”
“过去了。我当初帮你也没想要你还。”高想含笑的眼睛一转，“你要实在过意不去，若你有朝一日坐上那个位置，让我当皇后可好？”
“你想当皇后？”
“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谁不想。”高想絮絮道，“若我当了皇后，便再没人敢管到我头上来。当然，你也莫要觉得吃亏，我从不白拿别人的，你们那些明争暗斗有需要我相助的，尽管开口。”
“好。”周洛城凝视着高想大口吃面的样子，久久又道，“还有，你并非丧家之犬，做宸王妃也没人敢管到你头上，我给你撑腰。”
高想一直在闷头哧溜地吃面，耳边传来这番话不免讶然，迟迟地抬起头。
周洛城没再言语，只嘱咐她早些休息便离开了。
望着周洛城远去的背影，高想忽然觉得，四年过去了，这原本略显瘦削的身影似乎宽厚了许多，在明柔的星光下，安笃而坚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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