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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呢？”高想从龙榻起身，嫌恶地拂了拂衣摆，“段娘娘竟以为周洛境是个无心权势、醉心山水的高洁君子。可事实上，你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她、她也知道了朕的身份？”周洛坤神色慌张。
“尚未。”高想顿了顿道，“我想有些话，你得亲自给她一个交代。”
周洛坤松了一口气，“你认为，这一切都是朕居心叵测？”
高想眼含疑虑，“己亥年中秋，你扮成宁王的样子混进宫难道不是别有用心？”
“我是别有用心。”周洛坤苦笑一声，“我的用心只是她罢了。
她与我不要我了，喜欢上了宁王，可是我不信。我当面质问她，派人跟踪调查她，得到的答案都她是爱上了别人。
我还是不愿相信。我们青梅竹马，海誓山盟，她不可能忘就忘。我觉得她有苦衷，不肯与我实话。那天她约我在重昭殿相见，我便想到一个法子。
早年我在外游历，识得一些善易容的江湖朋友。我想，若是我扮成宁王的样子去见她，是不是能从她口中套出些实情？
那晚，她一在重昭殿见到我，就着急忙慌地拉我走，还一切都置办妥当了。我套问了两句，便知道了她与宁王的计划。”
他的眼中褪去了一贯的酷厉，露出无尽的冷寂与忧伤，不见那个疯批皇帝周洛坤，这是周洛境的眼神。
他苦笑道：“原来她不仅爱上了别人，还要联合别人杀了我。我不甘心，将计就计支走了她。等到真正的周洛坤来重昭殿验收成果时，自己中了那个机关。我将他扔进了老虎洞，月黑风高，接应的人也分辨不出，就将周洛坤易容成了贼人的样子，运出了宫。”
周洛境缓缓抬手，颤抖地抚上了自己那张脸，“这也意味着，我将带着仇人的面具，活下去。”
也许他本不必扮演自己的仇人，揭露周洛坤的种种恶行，然后天高海阔，他还是那个随性所欲的天上谪仙。
可他怎么能呢？他怎么能接受自己爱的人深爱着自己的仇人？
明明他们青梅竹马，明明他是君子，周洛坤不过是个凶残无底线的人，他凭什么得到段知春的爱？周洛坤他不配！
他要毁掉段知春对周洛坤的感情。
高想久久地看着眼前的人。
周洛坤装病避储，残害手足，连无心权势的周洛境都要置于死地，可结果却亲手将自己葬送。
周洛境恋爱脑，一心只有远方和姑娘，却意外得到皇位。
命运弄人，洒脱如谪仙的周洛境，成了心狠手辣的周洛坤。
他搭一个世上最大的戏台，有世上最多的观众。你站上戏台，却只能扮演你的仇人。那么，是好好扮演你的仇人取悦观众，还是不顾台下的观众，一心毁掉你的仇人？
周洛境选择了后者，那个品行高洁的君子，不惜负了天下人，也要让周洛坤成为暴戾无道的昏君，让周洛坤遗臭万年。
周洛境瞥了高想一眼，冷冷道：“你不必用这样的眼神看朕。走到如今的地步，不管是不是朕的初心，朕从前是个昏君，以后也是个昏君。
宸王拿禅儿要挟朕，可朕并不认为他真的会伤害禅儿。他觉得朕这个皇帝当得不怎么样，可他若是连自己无辜的亲侄儿都要伤害，那他跟朕也没什么区别。
朕已经传信给公冶了，暂时不动他。可他躲得过这回，躲不过下回。等朕找到禅儿，下次定不会放过他。”
“下次……”高想瞟了眼瘫在龙榻上的周洛坤，“你确定，你还有下次？”
“什么意思？”
“孙太医方才给皇上诊治，没什么？”
周洛境没答话，方才他一见高想进来，就气不打一处来，将孙太医赶了下去，还没来得及细问病情。
‘望闻问切’，解吾当年教高想医术之时，第一个教她的本事便是‘望’。
厉害的医者，观气色，便能知患者的症状轻重。今日，高想看周洛坤第一眼，就觉得他与从前很不一样。
从前他可能为了固化自己病秧子的人设，故意在易容时将自己化得虚弱些，但今日，高想见他面中晦暗，额间青黑，不像是化出来的。
高想见他这不知所谓的愣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在龙榻边坐下，扯过周洛境的手臂。
周洛境警惕地想将手抽回，“你做什么？”
“别动。”高想按住他的手，横了一眼，“要不是看在你是王爷亲哥的份儿上，你以为我想碰你？”
周洛境?着眼睛，半信半疑地打量她。自从掉了马甲之后，他在高想面前，越发不成个样子。
从前，高想虽然心里并不愿敬一个昏君为皇帝，但表面上还过得去。如今，她连表面上，都不将他当皇帝了。
怪的是，周洛境的心中，却没有愤懑，反倒觉得轻松。他已经好多年，没有这种轻松的感觉了。
高想细细诊着脉，眉间拧动，“你……”
“朕怎么了？”
“皇上最近是否时常觉得胸闷气喘，手脚无力，还总咳嗽？”
周洛境点了点头。
高想望着他，一时不知该什么。
“你有什么直，朕到底怎么了？”
“皇上像是中毒了，毒性很强，已入肺腑，今日还咳血了，恐……”
周洛境重重拍了一下龙榻，气愤道：“胡八道！”
“是不是胡八道，皇上将孙太医召进来一问便知。何况，自己的身体如何？皇上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周洛境眉间拧动，他近来确实时常感觉胸闷气短，只以为是劳累忧心所致，“朕前几日才召过太医，是气闭之症。”
“这是慢性毒，初期确实像气闭，可若是用了活血补气的药，只会加速毒性的蔓延，最后深入肺腑。”
“好歹毒！”周洛坤怒火攻心，咳得越发厉害了起来，“是不是你们？咳咳——，是不是宸王？他连自己的亲兄长都不放过！咳——”
“不会是王爷。先不谈要在戒备森严的皇宫给皇上下毒有多难。他若真给你了下了毒，又何必再打禅儿的主意，费这个劲呢？”
“那还有谁？”周洛境难受地捂着胸口，眼中透着血色，露出几分平日里狠厉的模样来，“他早就不把朕当兄长了。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吗？”
“我没他是好人。”高想顿了顿，见周洛境冷静了些，接着道：“是你对他如何，他便也对你如何。”
“朕对他可不好。”
“皇上一直想养禅儿，不仅是想将亲生儿子养在身边，还是想将皇位传给他吧。”
周洛境沉默了，这残暴的昏君，他早就当够了。
高想追问道：“那你为何不愿传给王爷？”
“一开始，朕只是很恨宁王，想先浪荡几年，将他昏君的名声坐实再。后来，宸王他对温王下手，虽然朕不可惜温王，但谁知道宸王是不是也为了皇位，残害血亲呢？”
“所以，你将计就计，有意无意地成全他的计谋。温王、太子、厉王，王爷为自己肃清了这些人，也等于为禅儿肃清了这些人。”
周洛境望了高想一眼，默认了。
高想对上他的眼，“太子一案，皇上一箭双雕，除掉了太子与厉王。可当时，王爷锒铛入狱，萧相扬言要凶手血债血偿，皇上不管与不与我合作，都能一箭双雕。区别仅仅是，除掉厉王，还是王爷。
都是禅儿道路上的绊脚石，可王爷于你而言，还是有所不同的。”
周洛境瞪着高想，“玉面狐狸，你别总是一副能看透人心的模样。”
“皇上或许对王爷动过杀心，但也犹豫过，那毕竟是你的亲兄弟。所以王爷也一样，就算为皇位斗得死去活来，你们都愿意为对方留有余地。”
那狐狸眼对上他酷厉的眼，仿佛能透过这双眼看到背后真正的人，“你不是他。”
是啊，就算他一直扮演着周洛坤，做了很多心狠手辣，残酷暴戾的事，企图深深地在‘周洛坤’这三个字上打下‘暴君’的烙印，可他的心骗不了自己，他也许能报仇雪恨，却丝毫没有意恩仇之感。
周洛境与她对峙片刻，眼中的厉色终是散去了。
他双眼无神地仰在靠垫上，默了默，问道：“朕还有多久？”
“最多数月。”
周洛境听了这话，身子一松瘫倒在龙榻上，心中竟有种莫名的松，只是不久他的眼中又布满沉重，“朕还能见到禅儿吗？”
高想攥了攥衣袖，隔着衣料摸到了袖中藏着的一张字条。周洛城给她的那张字条，上面是周禅的藏身之处。
此时，内侍迈着碎步匆匆到了殿外，又急又轻地扣了两下门。
周洛境应了一声，内侍呈上了一封前线密报。
公冶沛能送来的，八百里加急。
宸王与公冶到了前线，查出先前古洛扬言‘南晏人偷采他们的绯珊瑚’一事，另有隐情。实则是北晟人假扮的南晏人，意欲挑起古洛与南晏的战事。
可是北晟人不但不承认，还由此欲与南晏动战火。如今古洛未平，北晟又起，南晏腹背受敌，战事十分紧急。
更要命的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主帅宸王殿下在督战时，不甚掉进海里。将士们遍寻无果，宸王生死未卜。
周洛境越看越生气，将密报递给高想。
他解释道：“不是朕。朕吩咐过公冶，听朕的指令再动手。至少，要等古洛平定得差不多，否则大敌当前，主帅出事很伤士气。朕虽端的是个昏君，这点轻重，还是知道的。”
高想瞟了他一眼，知轻重？您可真是个懂事的昏君呢。
“北晟与南晏的和平来之不易，我去吧。”高想思量道，“与古洛交战，我还算有经验。只是高家惨淡收场，在北晟人心里，我可能已不是当初的玉面狐狸了。去碰碰运气吧，看还能不能卖我几分薄面。”
“朕同你一道去。”
“你？”高想见他瘫在龙榻上，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心中有些不解。
“如今腹背受敌，还要寻宸王，你一个人去，恐分身乏术。再者，公冶未必愿意听你的。仗不能输，宸王也要救。”
高想望着眼前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人，久久不出话来。
周洛境又拿出往日那种无畏的语气，“朕要救宸王，只是要当面问他，将他亲侄儿藏到哪里去了？何况，朕好歹是个皇帝，御驾亲征，不是能鼓舞士气吗？”
“哼哼。”高想硬笑了两声，“你确定一个昏君御驾亲征，能鼓舞士气？”
“朕的话是圣旨，玉面狐狸你有什么意见？”
“臣妇不敢。”高想象征性地颔首，心中却觉得这疯批皇帝蛮横无理的样子，不再像以往那般面目可憎。
周洛境抚了抚难受的胸口，“朕虽回天乏术，你医术高超，还望多保朕一阵子，至少，让朕赶得及回来见一见知春。”
原来，不管你是云上谪仙，还是暴戾昏君，到头来唯一放不下的，不过是心底的几个人而已。
周洛境拖着病躯赶去前线，不仅是想求一个周禅的下落，还是想再见见周洛城吧。
一个万人憎恶的昏君，撕去伪装，竟是个重情的无奈之人。
高想不禁脑中一热，又攥了攥袖中的字条。
但她不是个一脑热就昏头的人，即使再感性的时刻，还是理性地分析着利弊。
若是她此刻告知了周洛境禅儿的下落，虽能即刻抚慰一个父亲受伤的心，但周洛城失掉了重要筹码，难保周洛境不会又像以前一般喜怒无常。
更何况周洛境身上的毒到底是谁下的？
皇宫戒备森严，要想对皇上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毒，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一切后面可还会有变故？万一周洛境又翻脸呢？她不能让事情变得不可控起来。
周洛城苦心布划的局面，交到她手上，她应该要为他争取最大的赢面。
高想迟迟道：“皇上，恕臣妇直言，您现在的身体，不适合长途跋涉。”
“此事就这么定了。”周洛境眼中坚定，“王妃放心，只要你尽心照顾龙体，朕不会让你白费心力。咳咳——，左右，朕这个皇帝也到头了。待此事了却，咳——，朕会下旨，将他想要的，名正言顺地给他。”
高想眼角微扬，周洛境要下旨传位给周洛城？
的确，这张皇位上的鲜血，已经够多了，这种兵不血刃的禅位，对所有人来，都是最好的安排。这大概是周洛境作为一个暴戾昏君，为百姓做的最体恤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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