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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世世小说网 > 真相:电视从业者讲述的内幕 > 十四、冯彬访 再访冯花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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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中旬,我回老家去了一趟,顺便到花坪村去看了一下周桂林。

    周桂林正在门前的池塘边割草,我问他:“你割草干什么?”

    “喂鱼。”他站起身来说。周桂林戴着一顶破了的旧草帽,穿着一件旧蓝布中山装,衣领的衣角向上翘着,扣子也少了两个,小玉死后,他看上去憔悴了很多,也老相了很多,额头上现出一条条黑长的皱纹,说话都打不起精神来。

    “你包了鱼塘?”我问他。这鱼塘挺大,有十来亩水面。

    “今年才包的。”他说,“找不到别的事做,只好养鱼。”

    “你的汽车呢?”

    “卖了。”周桂林说,“欠了人家的钱,只好把车卖了。”

    “塘里放了多少鱼?”我问他。

    “放了两万多鱼苗。”

    “你一下怎么筹到这么多钱?”我有些疑惑地问道,上次小玉治病,他已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向亲戚借了不少钱。

    “小玉死后,达鑫铁厂赔了六万元医药费。”周桂林说。

    “他们自愿赔的?”我问道。

    “他们会自愿赔?”周桂林说,“环保局出面,要他们赔的。”

    “现在铁厂还生产没有?”

    “还不照样生产?说是有环保设备,不影响环境。”周桂林看着铁厂的方向,愤愤然道。

    “他们排出的废水还是不是黑的?”

    “水倒是不黑了,但烟还有气味。”周桂林说。

    “一年下来,水库出得多少鱼?”我问他。

    “看价钱好不好,价钱好的话,看能不能出得七八万元钱。”周桂林满怀希望地说。

    “嫂子呢?”我问他。

    “在家里洗衣服。进屋去坐一下吧。”周桂林放下镰刀,领着我朝家里的方向走去。

    我跟他一起进到屋中,门口仍然贴着一幅庆贺春节的对联,“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横幅是“械之家”,只是红纸的一角已经低垂了下来,把家字给遮住了。

    秀兰正坐在坪里洗衣服,看见我来了,赶紧起身进去倒水。秀兰穿着一件红毛线衣,毛线衣的背上已经破了几个洞。几年前,周桂林还是这一带的富裕户,靠跑运输赚了一点钱,现在却又变得一贫如洗了。

    秀兰从里屋拿出一瓶矿泉水给我。

    “喝茶就行。”我说。

    “这里的水喝不得了。”秀兰说。

    坐下不久,周围的邻居看见我来了,以为又是来采访,纷纷走了过来,跟我反映情况。

    “我长到七十多岁,才看见水都喝不得了。”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者,坐到我对面,手里握着根水烟筒,抽了两口烟后对我说。

    “他是欧四伯,一直靠打鱼吃饭。”周桂林介绍说。

    “还打鱼,早几年就不打了。”欧四伯说。

    “怎么不打了?”我问他。

    “河里几时还有鱼?十年前,在河里搞一个晚上,还捕得一二十斤鱼,多的时候捕得四五十斤。现在搞一天,能够搞点吃鱼就不错了。”欧四伯有些无奈地说。

    秀兰又从里屋拿出几瓶矿泉水,每人给了一瓶。

    一个穿蓝色花格子衣服的中年妇女接过矿泉水,开玩笑说:“现在有钱了,都买矿泉水喝。”

    “每家都喝矿泉水?”我看了那妇女一眼,她就是上次来拍镜头时,我采访过的那妇女。

    “不怕死的就不喝。”中年妇女仍然开着玩笑说。

    “你家住什么地方?”我问她。

    “我不就住那里。”她朝山坡下面指了指说。

    “她是下屋里的明嫂子。”周桂林说。

    “有这么严重了?”我第一次听说他们靠买矿泉水喝,有些不相信地问道。

    “还不严重啊?”欧四伯有些愤愤然道,“死了几个人,都不晓得什么病死的,有的说是癌症,有的说是中毒。到底什么病,都讲不出个道道来。”

    “现在年轻人都跑出去了,不敢留在家里。”一个看上去病恹恹的中年男人,有气无力地说。

    “你看他,病了好几年。”欧四伯指着中年男人说。

    “你贵姓?”我问中年男人。

    “姓唐。”中年男人说。

    “他是唐砌匠。”周桂林说。

    “你得的什么病?”我问唐砌匠。

    “全身都是痛的,头晕,呼吸不畅,到县里医院治了几个月,根本查不出什么病,到市里医院又治了几个月,说可能是癌症,到省里医院,才检查出是镉中毒。”唐砌匠喘着气说。

    “现在怎么回来了?”我问他。

    “没钱了,家里一分钱都拿不出来了。”唐砌匠叹着气说。

    “那个就是他崽。”明嫂子指着门口那个含着矿泉水瓶子的小孩说。

    门口站着两个七八岁的小孩,一人手上拿着一瓶矿泉水,唐砌匠的儿子将瓶子含在口里,另一个举着瓶子搁在头顶上,想把瓶子放稳。

    唐砌匠的儿子穿着一件破旧的灰布夹衣,袖口边上破了两个洞,一条黑色灯芯绒裤子,裤子看上去短了一截。小孩见说到他,把瓶子从嘴里抽出来,伸出舌头做了一个鬼脸,鼻孔里马上流出一串鼻涕,他赶紧用衣袖抹了一下。

    “小孩怎么不去读书?”我问唐砌匠。

    “读不起。”唐砌匠现出一脸的无奈。

    “小孩子身体也不好,一到学校就咳个不停,老师不喜欢,怕影响了别的学生。”明嫂子语含怨气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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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p;“小孩怎么了?”

    “队上好几个小孩到医院检查,都是镉超标,还有铅超标的。你看看几岁的小孩,都什么样子!”

    我仔细看了看眼前的两个小孩,果然都是面黄肌瘦,精神萎靡。

    “原指望到厂里做事,弄几个钱。”唐砌匠说,“没想到钱没弄到,还弄出一身病来。这里没建厂的时候,每年做点泥工活,还过得下去。现在日子都熬不下去了。”

    “年轻人都出去了。”欧四伯口气沉重地说,“只留下我们这些老家伙,在这里等死。”

    “现在村里的人口,不到原来一半。”周桂林说,“年轻人都打工去了,原来还把小孩放在家中,现在小孩也接走了。再过几年,这个村子只怕会空了去。”

    “政府也不管?”我问道。

    “干部来了,只到厂里去,几时到老百姓家里来过?”明嫂子说,“来了干部,厂里就杀鸡杀猪,一个个喝得面红耳赤,走的时候,还大包小包往车上塞。如果哪天他们停产了,靠得住,过两天就会有人来检查。等领导来了还检查个屁,他们早知道消息了。”

    “镇上我们也去找了,县里我们也去找了。”周桂林说,“上个月村里去了几十个人找镇长,要求把两家工厂停了,你说朱镇长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

    “说的那话,气得人死。”周桂林说,“他说不是把厂子放在你们村上,你们还建得起那么多楼房?我说我的楼房是跑运输跑出来的,没沾厂子一点便宜。朱镇长说你没沾便宜,别人沾了。”

    “镇里怎么是这个态度?”。

    “第二次去找镇长的时候,还挨了打。”周桂林气愤地说。

    “镇上敢打人?”我有些不相信地问道。

    “外面的人,铁厂请的人,都是些流子。”周桂林挽起衣袖,指着胳膊上一处青紫的颜色说,“我这里挨了他们一铁棍。”

    “你们到县里去了没有?”

    “怎么没去?”周桂林说,“县里有个姓王的副县长说我们是刁民。还把铁厂的环保手续拿给我们看,说他们的环保没问题,说我们是无理取闹。”

    “你说现在是什么世道,根本就没个讲理的地方。”欧四伯说。

    “你是记者,怎么也怕干部?”明嫂子笑着问道。

    我听了笑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记者也归干部管。”周桂林帮着解释说。

    从周桂林家出来,看着道路两旁日渐凋蔽的树木,我的心情异常沉重,甚至有些悲凉。这些年,政府年年喊要重视环保问题,可是环保问题却一年比一年严重。干部们挂在嘴上的,总是发展才是硬道理,对干部们来说,GDP才是最重要的,因为它显示着干部们的业绩,决定着一个干部的升迁,以至很多地方,为了把GDP做上去,可以不顾一切。可是,这样的发展,对普通村民来说,没有带来任何好处,GDP所带来的财富,全部为少数人垄断了,而留给普通村民的,却是疾病、痛苦和死亡。村民们不仅没有因为经济发展而富起来,反而变得更加贫困了,治不起病,上不起学,过去还有一个降的身体,还有一个让人羡慕的生活环境,现在连这一点优势也荡然无存了。而且受到镉污染后的土壤,种植的水稻和蔬菜,同样会存在镉超标的现象。人吃了这样的食物,会造成肾损伤,进而导致骨软化症,周身疼痛,患上一种称为“痛痛病”的怪病。有专家抽检了市场上的大米,其中居然有10%严重镉超标,镉污染影响的不仅仅是花坪村的村民,而是全市、全省,乃至全国人民的降。以损害民众身体的降换来的所谓发展,不知这样的发展有何意义。

    早一段时间,我碰到环保局分管环境监察的李局长,问他达鑫铁厂的环保设施解决了没有,他显得有些无奈,说局里已经调整了他的分工,不再分管环境监察了,要我直接去问监察大队。后来我听人说,他之所以被调整分工,是因为收了达鑫铁厂一万元钱,被纪委双规了,幸亏他之前已把钱交到了局纪委,才免受处分。在一次环保检查时,我碰到监察大队的刘队长,问他达鑫铁厂的事,刘队长说上面跟环保局打了招呼,说达鑫集团对地方经济贡献很大,不要轻易去干扰他们的生产。估计环保局已经完全被铁厂买死了。我想自己应该为花坪村的老百姓做点什么,可是,我能为他们做点什么呢?我仅有的一点能力便是把真相报道出去。可是我有这个能力吗?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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