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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世世小说网 > 真相:电视从业者讲述的内幕 > 四、冯彬 蹲守污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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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一上班,我就睡觉去了。

    昨晚在石峰镇花坪村守了一个通宵,回来的车上,眼睛直打架,恨不得马上就睡一觉。快到家里时,我给林萱打了个电话,跟她讲了昨晚采访的情况,要她上午去采访一下环保局的领导,看他们是否知道达鑫铁厂违规生产的情况,有什么处置措施。

    昨天上午我还为这个星期的节目犯愁,记者报来的两条稿子,都还没做完,而且也没什么份量,可是昨天下午接到周桂林的电话,说达鑫铁厂晚上偷偷在生产,要我去采访。

    上次报道达鑫铁厂的事情,也是周桂林提供的线索。周桂林是我姨妈的儿子,比我大了五六岁。记得读初中之前,每年放暑假,都要到他家去住一段时间,那可是放假后我最盼望的一件事情,一是可以脱离父母的管束,每天自由自在,姨父姨妈都是很随和的人,只要不闹出什么事情来,向来随我们怎么玩;二是他家靠近麓门江,周桂林每天都带着我,一起去河里捉鱼。捉鱼是件很有趣的事情,用一只竹篓做工具,把布蒙宗子,再在布上开一个汹子,篓子中放入酒米或糠饼,头一天晚上把篓子放到河中水浅的地方,到第二天早上再去取。刚开始时我不知轻重,猛地跑入水中,捞起篓子一看,里面什么都没有。回头却见周桂林,挽起裤脚,轻轻踏入水中,捞起篓子,兴高彩烈地说道,有一条火烧鳊。火烧鳊是麓门江一种很罕见的鱼种,轻易捕捞不到。他提着篓子,见我沮丧地站在水中,问有没有鱼,我摇了摇头,说一条也没有。他说你跑得太快,把鱼都吓跑了。第二天早晨,我便像他一样,轻轻踏入水中,轻轻捞起篓子,可是仍然一无所获。我颇为失望,问是为什么。他说你放的地方不对,鱼一般都喜欢待在回水湾中,篓子要放到回水湾附近,才能吸引到鱼。当天晚上我照他说的去做,第二天篓子里果然多了不少鱼。

    周桂林不仅捉鱼很在行,还会识别各种药草的名字,知道什么草治什么病,有次在他家里,我的额头上生了一个脓疮,又痒又痛,他扯了几根不知什么名字的草,嚼碎后敷在疮上,顿时就觉得十分凉爽,没几天脓疮便化掉了。那时在我眼里,他简直是个非常了不起的能干人。

    周桂林虽然很能干,读书却不在行,眼看考大学没有希望,高二的时候便辍了学,回家买了辆拖拉机跑运输,几年后又换了辆大货车。刚开始那几年,跑运输的车少,听说他一年赚得好几万,甚至连我父亲也动了心,一度计划如果我考不上大学,就跟周桂林一起去跑运输。乡里有句俗话,十个司机九个嫖,一个不嫖也无聊,一些跑运输的司机,虽然赚了钱,却非赌即嫖,有的司机竟至连车都输掉了。但周桂林是个本分人,不赌不嫖,赚了钱之后,很快就盖起了楼房。到我读高中那一年,他便结了婚,不久又生了孩子,眼看日子一年比一年好,没想到前几年镇政府接连引进了两家化工厂,将原有的生活秩序完全给搅乱了。

    一是2008年引进的一家化工厂,生产明胶,这家企业虽然带这些废水最终流到了麓门江中,排污口的江面上浑浊不堪,一层厚厚的黑色油状物漂浮在水中,经风一吹,散发出阵阵恶臭。

    附近的村民开始变得不舒服起来,恶心,呕吐,咳嗽不止,周桂林说他六岁多的小女儿,身体本来好好的,现在隔几天就要感冒一次,打针吃药都不管用。

    村民们经多方打听,才弄清铁厂是在炼铟。铟是一种银灰色稀有金属,全世界的储量仅有18000多吨,而中国就占了三分之二。含铟矿石在地底埋藏了几十亿年,从来没有人想到要去开采它们,可是随着新能源的发展,铟突然成了太阳能电池产业必不可少的原材料之一,以至铟价暴涨,从每公斤400多元暴涨到了10000多元,短短几年时间翻了二十多倍,一些矿石加工厂便铤而走险,不顾一切,对铟进行了疯狂开采。但铟的提炼十分困难,传统的办法是用硫酸对锌矿残渣进行浸取,沉淀出氧化铟,然后在高温下用氢还原为金属铟。铟虽然无毒,但炼铟过程中产生的废水废渣中含有镉和铊,这两种金属对人体危害极大,如果食物中镉超标,容易让人患上软骨病,铊则是一种巨毒物质。

    前些日子《真相》栏目去进行了报道,后来又跟环保局环境监察大队一起去检查过一次,环保局分管环境监察的副局长李振海,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说起铁厂就义愤填膺,说刘秉根两兄弟根本不把环保部门放在眼里,眼睛只盯着上面,去年铁厂在河东工业区已经被查封了一次,又偷偷摸摸搬到花坪村进行生产,你们要好好曝它一下光。到厂区看了一遍之后,李局长当即要监察大队下了一份整改通知书,责令铁厂停产整顿三个月。现在正是整顿期间,可铁厂白天停工,晚上却又偷偷地恢复了生产。

    我接到周桂林的电话后,告诉林萱和吴涛,他们都说这个题材要继续跟踪。

    吃过晚饭,我带着吴涛一起去了达鑫铁厂。铁厂原来办在城市近郊,最初的确是一家正规的矿石冶炼厂,市里最大的民营企业达鑫集团董事长刘秉根就是靠铁厂起家的,他发达了之后,把铁厂交给他弟弟刘秉贵负责,刘秉贵接手后,为了谋取更大的利润,开始违规炼铟。因为污染严重,郊区居民不断告状,被环保局查封,刘秉贵便把铁厂搬到了石峰镇花坪村。

    在我的记忆中,花坪村本是一个山清水秀、草木茂盛的好地方,村子临着麓门江,在夏天晴朗的早晨,常可见到满河朝霞,波光闪耀,打鱼的筏子布满江面。黄昏边上,晚风徐徐,夹杂着泥土稻谷的芳香,让人心旷神怡。沿河村民常常三五成群地跑到河中去游泳,大部分地方都是直接将河水当饮用水。可是,自从这两家企业落户花坪之后,便没人再敢到河里去游泳了,过去随处可见的渔船,现在一只也看不到了,污染使捕渔这个古老的行业眼看要销声匿迹了,世

    我和吴涛先到了周桂林家中,周桂林听到汽车声,赶紧迎了出来,说一直在等着我们。周桂林原本很能干的一个人,而且性格开朗,能说会道,现在看上去却有些萎靡不振,脸上胡子拉碴,还不到四十岁,额头上就皱纹满布。我们下车后,看到了他的女儿小玉,躺在客厅的睡椅上,身上围着一件破旧的军大衣,面色发黄,瘦弱不堪,周桂林老婆秀兰正在给她喂药。我问小玉是什么病,秀兰说老是咳,吃药也没用。我问去医院检查了没有,周桂林说,检查了,市里医院都去了,一直没查出是什么病。秀兰这时拿出一本相集,说是小玉小时拍的照片,我拿过来翻了翻,里面有几十张照片,一个漂亮的小女孩,胖胖的,一双稚嫩的大眼睛,两只小小的辫子,十分可爱。秀兰叹了口气,说原来几多好看,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我问小玉读书没有,秀兰说开学的时候报了名,学费都交了,但只读了几天,就没去了。

    我跟他们说话的时候,吴涛把相集和小玉吃药的镜头一一拍了下来。

    “他们8点多钟就开始生产。”周桂林说。

    “怎么知道他们开始生产了?”我问道。

    “他们只要生产,马上就闻得到一股气味。”周桂林说,“那气味难闻死了,等下你就闻得到,让人直想吐。”

    我们在周桂林家说了一会闲话,没过多久,空气中果然闻得到一丝丝气味,刚开始时还隐隐约约,后来变得越来越浓烈,周桂林拿出两只口罩,要我们戴上,我和吴涛戴上口罩后,那气味稍稍减弱了一点。

    “我们去吧。”我说。

    吴涛提着摄像机,我拿着话筒和灯光,跟在周桂林后面,向工厂的方向走去。

    越往工厂的方向走,气味越难闻,那些臭气透过口罩,直往鼻子里钻。

    铁厂建在一个山坡底下,外面高墙大院,铁门紧闭,气象森严。我们还没到,里面就传来一阵狼狗的狂吠声。

    “他们会不会放狗?”吴涛担心地问。

    “没事,我找根棍子。”周桂林在路边寻到一根棍子说,“如果他们真放狗,你们先跑,我在后面打狗。”

    “他们不知道我们是哪里的,应该不敢放狗。”我说。

    我举着灯光,让吴涛

    拍了一些工厂的镜头,然后要周桂林举着灯,我拿着话筒,做了一个现弛播。为了拍到工厂的全景,几个人又爬到后山上,找到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工厂的全貌一览无余,车间里面灯火辉煌,人来人往,显得十分忙碌。

    拍了工厂的全貌后,周桂林又带着我们找到工厂的排水沟,还没走近排水沟,我就闻到一股难闻的恶臭,差点呕了出来。周桂林问我受得住不,我用手捂着口罩,连咳了几下,才慢慢缓过神来。吴涛要拍镜头了,我打开新闻灯照着沟里,从车间流出的污水,未经任何处理,就直接排了出来,污水呈污黑色,不停地冒着气泡,看着就让人恶心。

    吴涛拍完后,我拿着灯赶快离开了这个地方。

    “这里离麓门江排水口远不远?”吴涛在后面问道。

    “不远,就在前面。”周桂林朝麓门江的方向指了指说。

    “我们到江边去拍点镜头。”吴涛说。

    然后几个人又朝江边走去。铁厂离江边约有一千米,走到大堤上,气味基本上闻不到了,我赶紧取下口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阵江风吹过来,直吹得人心旷神怡。半空中挂着一轮月亮,淡淡的光辉照在宽阔的河面上,显得十分静谧,我忽然想给韩雪发个短信,可是想到此时她很可能和她同学在一起,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周桂林把我们带到排污口,排污口离堤上还有一段距离,即便打开新闻灯,也看不清楚,我要吴涛先拍几个镜头,等天亮了再来补拍。

    “他们一般要搞到什么时候?”我问周桂林。

    “要搞到早上七八点钟。”周桂林说。

    “大概六点钟就天亮了。”我说,“明天我们早点起来。”

    回到周桂林家中,已是凌晨三点钟了。明天还要采访几个村民,去江边补拍镜头,这个时候如果赶回去,明天上午还要赶过来,便问周桂林:“你家有睡的地方没有?”

    “有,有,只是条件不好。”周桂林答道。

    “随便将就一下。”我说。

    收好设备后,周桂林将我们带到楼上的房间中,房间里就摆着一张床,再无别的东西,窗户还是原木的颜色,没有漆过,中间的玻璃少了一块,可见这两年周桂林的的家境是每况愈下。我和吴涛躺下后,迷迷糊糊睡了一会,手机的闹钟就响了起来,已经五点半了。两人赶快起来,没有叫醒周桂林,拿着摄像机径直去了河边。

    工厂还在生产,那些滔滔而下的废水,未作任何处理就直接排到了江中。

    拍了江边的镜头后,我们赶到工厂,铁厂仍然大门紧闭,我上前去叫了半天,才有一个中年男人打开门朝外看了看,见吴涛手中拿着摄像机,又赶紧把门关上,再叫,里面就传来一阵狂乱的狗叫声。

    “估计他们不会开门了。”我说。

    “那怎么办?”吴涛问道。

    “你拍点镜头。”我说,“我们再去采访几个村民。”

    没走多远,就碰到一个红衣妇女,挑着一担水桶,像是去挑水的样子。我走上前去,把话筒伸到她面前,问她是否知道铁厂晚上悄悄在生产,她看见话筒时还有些迟疑,见问到这个问题,脾气就上来了,大声说道:“怎么不知道?气味臭死人。上次环保局来了,要它停产,它白天停了,晚上继续搞。上面也要来管一下。”

    “铁厂对你们的生活带来什么影响?”我问道。

    “影响大得很,气都出不赢。”红衣妇女越说越气愤。

    我们又采访了其他几个村民,大抵都是同样的意见。

    采访结束后,我们便开着车往回走,这时已到了上班时间,我叫吴涛把我送回家,心想先睡一觉,再到单位去上班。

    环保问题一直是《真相》栏目报道的重点,也是许多媒体报道的重点,可是媒体越报道,环保问题却越严重。

    关于环保,这些年有太多太多的问题值得我们反思,国家明令禁止的项目照上不误;环保检查明明被取缔的企业,检查过后又照常开工;一些大企业花重金上了污水废气处理厂,只在应付检查的时候,做做样子。从来没有人认真对待过环保问题,环保部门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更看重的是罚款,因为罚款直接关系到他们的切身利益,环保局请了几十个临时工,主要靠罚款发工资,把这些企业关了,他们的工资就没了着落。而政府部门要GDP,关一家企业便少一部分GDP。

    环保问题关系到所有人的降和生命安全,是老百姓最为关心的一个问题,《真相》栏目只要是报道环境污染的问题,收视率总要比平时高出好几倍。我心中暗想今天晚上的收视率,一定又会直线上升。

    可是上午刚到办公室,林萱就告诉我孙总找了她,说宣传部王部长打了招呼,不能播达鑫铁厂的稿子,说最近负面新闻都不能播。我一听心里那个气啊,真想放声骂他的娘,这也不能播,那也不能播,老百姓真正关心的东西都不能播,不知道办电视台究竟是为了什么。王部长经常直接打电话来了难,很多事情根本不是敏感话题,也与社会稳定无关,纯粹是对方凭私人关系找了他,他便借控制负面新闻为由,为对方关说。每次听说又是王部长出面了难,记者们心里都恨得咬牙切齿,可是又无可奈何。

    当初从麓阳师院考到电视台,我是满怀着信心来的,以为再也不需要在课堂上讲一些自己都不相信的道理。我在上课的时候,有学生站起来问我,剥削到底是合法还是不合法,我一时竟不知要如何回答他,如果说合法,显然有背宪法精神,因为宪法中说了,指导我们的核心理论是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的核心又是剩余价值学说,剩余价值便是剥削;可是如果说它不合法,现在私营业主雇佣工人赚取剩余价值又是一种普遍现象,而且受到法律的保护。我结结巴巴跟学生解释的时候,发现提问的学生嘲讽似地看着我,我自己也感觉到自己在撒谎,难以自圆其说。平时老师们在一起闲聊时,没有一个不是满腹牢骚,对社会现实颇多非议,可是一到写文章,一到上课,马上变得义正辞严,抨击各种非主流的观点,言之凿凿地为自己也不相信的东西进行辩护,他们对这种转换已经应付自如,只有我总是感到十分纠结。

    当得知电视台招记者的时候,我几乎毫不犹豫就报了名,以总分第一的成绩被录到生活频道当记者。以为到电视台后,凭着自己的热情,凭着自己的努力,总能做出一些好的节目来,可是来了之后,才发现,这里能够让你自由发挥的空间如此之小,小到甚至连课堂都不如,有人形容做新闻是戴着镣铐跳舞,总结得实在太形象了。

    气归气,事情还照样要做,晚上的节目还照样要播出。这个节目不能播,总还得找个别的题材。

    中午吃饭时,才听人说起今天纪委来了人,调查马台长的事情。能够和纪委谈话的,都是中层以上干部,这些人都是马台长这几年提拔起来的,他们自然谁也不会说马台长的不是。下面的记者有话要说,却从来没有说话的机会。

    吃过饭后,我问林萱那个下岗再就业的节目做得怎样了,我记得她说过已经差不多了,可是她看上去情绪很不好,一口就回绝了,上午还见她有说有笑的,不知为什么突然情绪就变得这么低落。未必是看到上个月的工资单不高兴了?上个月的收视率不高,频道扣了栏目不少钱,我只能把钱扣到两期收视率特别不好的节目头上,偏偏这两期节目都是林萱做的。这两期节目收视率不高,并不能完全怪她,因为是上面安

    排来的题材,一期是关于麓阳市新农村建设取得的成就,一期是关于农村基层组织建设的情况。收视率调查布的点都在城区,城市居民对农村题材不感兴趣,只要是关于农村的题材,收视率一般都很低,所以几个记者都不愿意做农村题材,但她是副主任,我只能把任务交给她。

    明天我要找她谈谈,跟她解释一下工资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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