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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现在那欲言又止的模样，陆敏之就知道“女与小人难养”，“好德不如好色”这两个命题对十二岁的他也有些尖锐，他怕说错了什么话挨他爹的教训。
平日程道生对他的娘徐氏也颇为敬畏，他娘也是女，如果他认同那句话，不是把他娘也当做小人了么？至于“好色”一词，程道生现在虽已进入少年期，稍懂了女色之事，但他断不敢在他严肃的先生兼爹爹面前谈论这个词的。
“学生也难理解那两章的大义，还请先生明示。”程道生考虑了一会后低头道。
程秀才见儿也解答不出什么，于是转向陆敏之问道：“敏之，你可知“君”一词的最初含义？”
君？不就是有德之人么？这是陆敏之以前比较根深蒂固的概念了。但见程秀才问最初含，陆敏之也知道不是“有德之人”这么简单。
君，也是四书五经出现概率很多的一个词，特别是在和这两部书，更是随处可见。
如“窈窕淑女，君好逑”，“有匪君，如切如磋”，“既见君，云胡不喜”，“君不器”，“君不忧不惧”，“君和而不同”等等等。
“君，最初的含义，莫非就是君之，就如‘公’一样，更多是指一种地位身份？”陆敏之答。
“不错。”程秀才赞许地点点头，“只因之有爵位的‘君’，多有令德，所以后世赞有德之人为也君。”
“那小人，最初的含义，也不是指无德之人，而是指身份地位较低的庶民、仆隶么？”程道生在一旁触类旁通答道。
“正是如此。”程秀才也对程道生点了点头。
听到这里，陆敏之似要也有些开窍了。圣人所说的“唯女与小人难养也”，其的“小人”有可能不是泛指无德之人，而是特指男性仆隶下人，那么其的“女”也可能不是泛指所有的女性，而是特指某一类女性，和男仆隶下人相对应的女婢妾。
程秀才见陆敏之和程道生都似若有所悟之意，于是总结解答道：
“圣人三岁丧父，由其寡母颜氏含辛茹苦抚养到十几岁，圣人生前与母相依为命，情感深厚，母丧庐居墓侧，衰衣素食守墓三年。说圣人所言“女与小人难养”乃全指世间所有妻母女，断为不对。”
“圣人倡导孝道，此孝道亦非只孝敬父，不孝敬母，父与母，在圣人之言亦常常相提并论。”
“如篇：‘孟武伯问孝。曰：‘父母唯其疾之忧。’”篇载“曰”：“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若说圣人鄙夷天下所有女，则与圣人所倡对父母的孝道明显相悖。”
陆敏之听了这话，也听出了些弦外之音。在这个男尊女卑的世界，因为“孝道”的存在，女的“卑”也是相对的。当一个女身为妻，身为母，身为后时，她的身份对婢妾、对妃嫔，对女来说，也是“尊”的一方。
程秀才接着道：“家之‘小人’，为仆隶下人，国之‘小人’，为宠宦幸佞，家之“女’，为妾媵，国之‘女’为宠妃，你们能举几个这样养之不善的事例吗？”
举例？程秀才这是要考核历史知识了，陆敏之的以前历史没学好，现在也还没看几本史书啊。
陆敏之踌躇间，程道生已开口作答了：“周幽王之于褒姒，商纣王之于妲己，卫灵公之于南，汉之于邓通，汉武之于韩嫣、李延年，陈后主之于张丽华，唐肃宗之于李辅国，唐玄宗至之于高力士、杨玉环，此等皆因“女小人”，或堕政，或乱法，或身死，或亡国。汉初之名将韩信，汉末之大将军何进，也因妾媵生怨，谋事遭泄而身死人手。还有……”
程道生一下几乎把唐朝以前的例举完了，让陆敏之只能呆呆看着他。仁兄给我留几个好么？程道生说那些话时，正襟危坐，一脸的道貌岸然模样，跟平时喜欢嘻嘻哈哈口没遮拦的顾嘉也是风格迥然。
唐朝以前例几乎被程道生说完了，唐以后陆敏之大概就只记得一个万贵妃和魏忠贤了，但这两人说出来估计程秀才也不认识，也只好闭口不言了。
程秀才等程道生说完，赞许地点了点头，然后又看向陆敏之道：“敏之，你现在可明白圣人说那句‘唯女与小人难养也，近则不逊，远则怨’的微言大义？”
微言大义？说了这一大堆程秀才还是没有具体说出微言大义，要自己总结啊。
幸亏陆敏之听讲还算认真，想了想后答道：“圣人之微言大义，以学生之意，非在鄙视天下女为小人，亦非在指责在下位的女小人，实乃告诫在上位的男大人，要亲贤友，远谄媚，亲贤臣，远小人，避败家亡国之祸，修齐家治国之道。不知是否如此？”
程秀才听了后点点头：“不错，以老夫所见，也是此意。以圣人通达天地之博大胸怀，何以容不下女，何以要与女小人为敌？”
第一个疑问解决了，第二个疑问陆敏之正准备要问时，一个水桶腰的胖大妈走了过来，人未到声先至，且声音很细尖细嘹亮。
“哈哈哈，程先生，又在给学生讲经书上的大道理呢！程先生真是讲得好啊，连我这个不识字睁眼瞎的老妈听着都有所觉悟呢！程先生的讲书讲道，我看和庙里那些和尚法师的讲经说法都有得一比啊！”
“哎呦呦，这两个玉琢般的娃儿，也都是一表人才才貌双全啊！我这个老妈字认不得几个，识人却不少，我看这两娃都不简单啊，将来都是要秀才进士的，程先生一定是严师出高徒没错的！”
胖大妈大约四十多岁年纪，一身暗色碎花绸缎衣服，手里捏着块花手绢，人虽胖却平日保养得好，手白脸白没什么皱纹，那嘴巴上还抹了几许胭脂，透出一股浓艳来。
那嘴巴说话也十分的利索，人还未走近停下，两大段奉承的一话一气呵成，间都不打个盹儿，让陆敏之也不得不有些佩服她的口才。
她那两段话，第一段奉承程秀才，第二段夸赞陆敏之和程道生，结尾又将师徒一起奉承，让人听着很舒服，一不注意还有些飘飘然的感觉，仿佛真的“自己不简单，要秀才进士如探囊取物”。
但是，刚听了一段经书大义，陆敏之此时还是比较清醒，不像某些昏君一样听着奉承话就飘飘然到天上，而是面对那满脸堆笑的胖大妈，活灵活现地看到了一个词——谄媚。
这样善谄媚的女，她们的话听多听进了，逆耳忠言就可能听不进了，还是离之远点好。
这个胖大妈，就是周围十里八乡有名的人物——媒婆段三娘。
这人陆敏之以前也见过一面，“神童”的声名传出没三天后，段三娘就登门来拜访求见神童了。那一天陆敏之也不知是怎么把这尊神婆给请出门的。
段三娘，这个不知让几家欢喜几家愁的人物，今天来程家湾来程秀才家干什么？
程秀才似乎也没听段三娘的谄媚之语，脸色依旧严肃无笑容，两句客套之话把段三娘打发走后，继续给陆敏之和程道生讲解起第二个疑问章句——“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的历史语境与微言大义。
陆敏之也不再管段三娘的事，和程道生一样正襟危坐一心听讲大义，其他都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起来。
……
一场讲解后，陆敏之也终于搞懂，圣人说那句话也不是对弟们空**来风之叹，只是他的门人弟记录得太偷懒简略了，把说那话的前后语境都省了去，只留那一句光秃秃的微言让后人难以明白。
当时的圣人，正带着弟们周游列国，想哪个国君收留重用他们，让他们有个行仁政展抱负的机会，可是列国诸君，都宁愿收留他国进献过来的女乐美色，也不愿收留圣人。或者也是收留摆一下尊贤的名声，却宁愿亲近重视女色也不原亲近重用圣人。
卫灵公带着美人南同乘一车出游，并让圣人乘一辆车跟在后面，招摇过市。
街市上的百姓庶民都围过来街在两边挤得水泄不通。但是，几乎没有人在看圣人，在注意圣人，大家的注意力和兴趣都被南给吸引去了。
于是回来之后，圣人就有了那句“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之叹。
感叹周游列国，上至君臣下至庶民，所见皆是迷恋声色之惑，沉耽耳目之欲之人。感叹身处之天下，简直礼崩乐坏。
正因天下如此礼崩乐坏，如此好色者之众，好德者之寡，所以圣人以此言告诫他的弟们好色易，好德难，好色匹夫皆能是，好德君亦为难，要知难而为，勉力而行，在礼乐崩坏的世界修身守道，不要泯于众人。
圣人，注定要生前寂寞，只有留下道种，寄希望于弟们播种，寄希望于后世开花结果。
……
陆敏之，现在以寄希望将来考童生秀才时，考官能以这两章的大义为试题。
程秀才讲完之后，就回学堂给其他学生们上课去了。陆敏之要等顾嘉一起放学回去，也没走，就坐在槐树下的石凳上等。
程道生向自己屋里望了两眼，又看了陆敏之两眼，想说什么话却欲言又止，然后也尾随他爹回学堂去了。
陆敏之一时没明白程道生那眼神的意思，不知他想要说什么，也懒得多管他。这孩，陆敏之感觉也还是不错的，就是过于矜持了点。在顾陆村周围的几个村，现在陆敏之能一起玩得来的小伙伴，除了顾嘉就是程道生了。
等人的无所事事，由于听力太好，程秀才家宅里一些三姑婆的对话也传入了耳。
“徐夫人，你要不要再多考虑下，那家的家底不错，孩更是优秀，你也见过的浓眉大眼阔脸方口一表人才，也是个富贵相，现在读书也很长进，将来考个秀才、举人什么的不在话下，进士也说不定，那家可是有读书风水的！”
“段三娘也老也真是眼光看得远，现在连个童生都还不是，秀才八字都还没个影儿呢。何况我家不也有个老秀才，我可不稀罕什么秀才的。更何况，那家的娘是个百户女，我家闺女虽说不一定要高攀什么书香门第，但总得嫁个清白之家吧。”
“哎呦呦，徐夫人，瞧你说的，百户女儿难娶亲那都是百年前的老黄历了，现在时代不同了，夫人还翻那些老黄历做什么呢？更何况那孩的爹也不是什么军户，孩的爹出身清白着呢，不然这考秀才进士的事也轮不着他家的……”
“三娘你老不用多说了，这门亲事我现在是不考虑的，我家闺女还小，再过两三年说亲也不迟。”
“这样，要是等那孩了童生秀才后，夫人是否可以考虑一下呢？”
“到那时候再说吧。”
……
浓眉大眼阔脸方口，百户女，通过这两个关键词，陆敏之已知道段三娘今天来程秀才家是给谁说亲了。正是他大婶邢氏的儿，今年已十三岁的陆宗学。
邢氏的爹是个百户，百户虽然好歹也是个八品武官，每个月的俸禄五两银，是七品县令的一半，比秀才每月半两的廪银要高很多倍。但在这个重轻武的世界，八品的百户武官在无官职的秀才面前只能低着头。
虽然近百年来世道已有很多变化，军户的管理已松弛许多，许多军户的弟向商户渗透，暗里出钱脱军籍入民籍参加科举的也有不少，但在人们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军户还依旧是地位低下不如民户的。
听说当年邢氏嫁入陆家时，陆家的老夫人也是不大愿意，后来被媒婆许诺了一笔厚礼，又带了几担箱的嫁妆过来，老夫人的脸色才稍微好了些。
邢氏刚嫁入顾陆村时，因为自己的出身，也是夹着尾巴做人。只不过等陆敏之的娘脱教坊乐籍嫁过来时，邢氏终于找到一个出身比她更低下的人，那夹着的尾巴就逐渐扬了起来。
陆敏之在槐树下等顾嘉，快放学时，一个浅粉色衣裙的身影忽然跑了过来。
“敏之哥，这个给你，但愿你能明白我的心。”
程小艾将一块月白丝缎手绢递了过来，那手绢上还写了几行字，像是一首什么诗。
陆敏之看着面前递手绢的程小艾，小脸上的泪痕还未干，望过来的双眸也是既含情又含泪，欲语还休。
这这这……小艾你才十岁啊，我也一直把你当做妹妹来看的啊……现在该如何是好？陆敏之有些犹豫了，一时不知该接还是不接那染着泪痕，题着诗的小手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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