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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世世小说网 > 人人都爱马文才 > 第110章 人心似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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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老大最后的话,士族是听不懂的。

    不需要服役,又不需要交税的士族,哪里会明白什么叫“我们是户,我们是壮,我们是丁”呢?

    高门士族及其高门士族庇护下的依附人口不用服役,也不用纳赋,百姓们不但要承担自身的赋税,亦要承担这些法律上不用交税的人的赋税。

    他们被压榨的“骨髓俱罄”,无力逃脱。

    打仗时,他们要被征去为兵,是“壮”;休战时,他们要集体耕种田地、修桥修路,纺线织布,为“户”;倘若有浮山堰这样大的工程,便会抽调其“丁”,累死冻死者不计其数。

    梁国大郡皆是丁税一千,山阴一县课户两万,可一户之人也许连家产都没有三千钱,只能质卖儿女,以此充税,可即便如此,儿女也有售卖完的一天,可赋税永不会结束,最终只能逃亡去各地,天下户口,几亡一半。

    逃掉的人逃掉了,逃不掉要连没逃的一起承担,这便像是滚雪球,原本一千人来承担的,变成了五百人、三百人、一百人来承担。

    为了逃避赋税,有的“斩断手足”,有的“生不敢举”,有的“入院为僧”,有的“投靠豪族”……

    那些逃不掉的,便如这吴老大一般,战时当兵,服徭役时修建工事,倘若不死,回乡后继续种田,缴纳那也许卖了他全家也交不起的租税。

    国家需要他们,可国家又不需要他们。

    上位者要用人时,一纸诏令,十室空;可浮山堰真塌了,冲垮了田地,冲没了家园,冲走了人命,百姓饥寒交迫之时,国家又在哪里?

    朝廷在驱赶他们,在焚烧他们,在唾骂他们这些流民带来了瘟疫、不安和动荡,可若没有朝廷的层层盘剥,哪里来的流民?

    这天底下难道有生而为流民之人?

    不愁吃穿,不用一年要有半年在服役,一天里最大的烦恼大概就是明天吃什么的士族,又怎么能明白活下去才是负担的痛苦?

    吴老大死了,死的可谓是慷慨激烈,这也许是他这与天地人相斗后做的最潇洒的一次——他把命送上了,如何决定,悉听尊便。

    徐之敬没听懂,所以徐之敬只觉得恐惧和绝望。

    他恐惧的是有人竟会以自己的死来逼迫他救人,而他绝望的是他根本打不破这庶人以死设下的死局。

    这些人如今诚然对他还算尊敬,可那是建立在自己能够“救治”这些尚有存活机会的病人上的,吴老大说自己兄弟七人,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现在已经死了一个,如果他不出手救人,接下来的会是如何?

    吴老大死时确实说了他要不救,就送他出去,可他真的出的去吗?是第二个“兄弟”死在他面前,继续用性命相赌谁先心软,还是他们终于失去了耐心,红刀进白刀出,血祭了他为兄弟报仇?

    无论是进是退都处于劣势的徐之敬,浑身冷汗淋漓的站在那里,一时间,他感受不到市井之间歌颂的那种“侠义”,只觉得一种活生生的恶意向他扑来,要将他整个吞噬。

    这些人在本质上,和逼迫他家,杀死兄长的庶人,是一样的。

    “吴老大!”

    随着吴老大的死,就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屋里原本躺在地上的病人们突然“活”了过来。

    他们有唾骂自己连累了别人的,有瞪视徐之敬大喊着“不用你救”的,还有语无伦次骂天骂地骂昏君骂贪官的,这一屋出于社会最底层、被遗忘的最彻底的人之,穿着丝衣纨绔的徐之敬,几乎就像是被强硬压在其的异类,若不能共存,就要被压碎。

    徐之敬看着一屋哭号唾骂之人,心跳的越来越快,口越来越干,背后的冷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他只知道,再这样下去,他大概要先于这些人崩溃。

    “师兄,求你看看他们吧……”

    老杜见他神色不对,靠上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掌。

    “已经死了一个人了啊师兄,已经死了……”

    手掌硬生生被一个滑腻湿润的东西抓住,徐之敬几乎是跳着甩开了抓住自己的手掌,受惊的像是只被强拽出地洞的兔,不住的喘着粗气。

    “我,我……”

    他瞪大了眼睛,惊慌的看着前面。

    “我……”

    就在徐之敬不知是该屈服于这样的“以命偿命”,还是遵守誓言坚持到底时,头顶突然传来了一阵抖动。

    天花板发出“咚咚咚”的声音,没一会儿又有什么东西在被拖拉的声响,动静大到即便在一片哭号之,也刺耳的紧。

    老杜几乎是立刻抬起头,脸色一白:“有人在上面!”

    这地窖原本是老杜储藏需要阴干的药材用的,后来被这些原本是矿工的流民挖通了地道,又扩大了地窖的范围,才能容纳这么多人。

    虽然隐蔽,但它是个地窖,就代表总能找到入口。

    他们绑架士人,又窝藏了这么多身染恶疾的流民,无论哪一条传出去都是大罪,头顶的声音一传出来,抱着吴老大尸体的壮汉立刻一声大喊:“兄弟们,抄家伙堵住入口!”

    七个汉已经顾不得这满地血泊,赤着双足从屋各个角落拿出鱼叉、犁头等武器,跟着个最高的那个涌到了徐之敬最初躺着的那间暗室。

    所有的病人屏住了呼吸,哪怕最疼痛的病人也不敢发出一点声响,老杜紧张的捏着拳头,颤抖着身自问自答:“不,不会有人发现吧?应该不会,这,这么久了没发现……谁,谁发现……”

    看着这里的人害怕成这样,徐之敬莫名的冷静了下来,动作极小的倒退着,想要摸到自己的刀卫身边去。

    但他的动作立刻被老杜发现了,后者一把伸出手拽住他的袖,露出恳求的表情:“不要,求你看看他们……你看看……”

    “你放手!”

    徐之敬脸色铁青。

    “就是这里,砸!”

    一阵猛烈的犬吠之后,上面传来了语气坚决的命令声,整个地窖都像是被巨人的大脚踩过那般震动着。

    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谁也不知道从上面下来的会是谁。

    是来围剿“乱贼”的官府?

    “有人,持有武器!”

    地窖终于被砸开了,从上面第一个下来的明显是个好手,一阵武器相交之声传出后,那人发出了一声大喝。

    徐之敬勉强让自己沉住气,安静地等候着隔壁的动静,他知道不管隔壁来的是谁,多半都是来找他的。

    一个士族在曲阿失踪,领队的还是马才那种从不让自己人吃亏的家伙,能就这么算了才有鬼。

    “只有你们有同伴吗?”

    徐之敬扫了眼地上吴老大的尸体,之前的憋屈和压抑感还沉重的压在心头,但他已经渐渐从惶恐排解了过去。

    “还好我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心想道。

    隔壁的械斗大概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地步,徐之敬身边的老杜听得胆战心惊。

    他和这些流民不同,他是土生土长的此地人,在这里开店、成家、立业,若真是官府来了,他全家都要连坐。

    在“窝藏”他们的时候他就想过也许会有这天,却没想到有这么快。

    若吴老大没有莽撞出手,没有将他交给他们减轻病人痛楚的药用在徐之敬身上,也许就没有这接下来的命案和祸事吧?

    老杜苦笑着。

    “徐之敬在这里!”

    惊喜的叫声伴随着马才身边疾风的身影出现在地窖之,身为地下入口的暗室应该被他们完全控制住了,否则疾风也不会一脸轻松。

    “马才!”

    徐之敬几乎是用跑的往那边靠近。

    “这些乱民是要做什么?”听到徐之敬的呼喊,以为徐之敬被挟持了的马才带着担忧之色踏入了地窖之。

    很快的,他的脸色就和之前的徐之敬一样,满脸震惊。

    “这,这些是什么……”

    闭塞的地下空间里,最显眼之处躺着一具尸体,胸前插着一把尖刀,已然没到只剩刀柄。

    在那尸体的后面,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堆不知是死是活的人,整个地窖里充满着血腥、腐臭和怪异的药味,将一切扭曲的光怪陆离,恍然间让出现在这个屋里的人犹如到了另一个世界。

    “我难道不是下了个地窖,而是进了地狱?”

    不止一个人这么想着。

    “捂住口鼻,其有不少会传染!”

    徐之敬已经奔到了马才身前,拉着他往隔壁暗室走。

    “你们人多,别在这里聚集,走,走,到隔壁去说话。”

    马才爱洁,在这种鬼地方一刻都待不下去,点了点头,任由徐之敬将他拉着,退回了隔壁。

    陈庆之手无缚鸡之力,这种冲锋陷阵捉拿凶犯的事情是不可能亲自上场的,大黑找到地窖入口的第一时间,陈庆之就领着几个侍卫和祝英台去官府寻找帮手了。

    他留下了大部分的人手和徐家、马家的随从侍卫,一群人轰轰烈烈地砸开了地窖,跳了下来,想要尽快救出被“绑架”的徐之敬。

    之前被吴老大喊做“兄弟”的几人都已经被制服,这些人虽然身强体壮,但毕竟长途跋涉了这么多路,又一直又是挖地道又是照顾病人,已经没有了最初的体能,而陈庆之带来的都是御史台里常年缉凶的人马,加上寻找主人心切的刀卫和马才被江湖豪侠调/教/过的随扈,几乎是锐不可当。

    以真刀真枪对鱼叉犁头,结果显而易见。

    结局干净利落的就像那么多无数次奋而抗争却在正规军的出动下,可笑的犹如小孩玩家家酒一般的“起/义”。

    徐家的几个刀卫都围在大腿受伤的那个同伴身边,见徐之敬安然无恙的跟着马才进来,满脸羞愧地跪倒了地上。

    “吾等护主不利,请主人责罚。”

    “徐公,我大哥一条人命,也不能让你的心软上一分吗?里面躺着的人都有有女,只要给他们一点希望就能活。只要您愿意看一看他们……”之前一直抱着徐之敬的高大青年满脸绝望。

    “还是说,真要如大哥所说,我们兄弟七个今日都死在这地下,徐公才愿意重新出手救治庶人?如果是这样,我等立刻咬舌自尽,绝不会贪生怕死!”

    那人说罢就要伸出舌头自残,在一旁的梁山伯眼疾手快,连忙将手木凿的把柄塞在了他的嘴里,才险之又险地抢下了一条人命。

    又是自残!

    又是自残!!

    “你,你们简直是一群疯!”

    刹那间,之前几乎要徐之敬他窒息的感觉又来了,他的面容扭曲着,身也忍不住微微颤抖。

    “你们的命,跟我何干!”

    “到底怎么回事?”

    马才见徐之敬一副难受的模样,以为他受了刑。

    “你怎么了?被这些人伤到哪儿了吗?”

    此话一出,几个刀卫齐齐变色。

    他们的同伴大腿伤成那样,若是主人也受伤,只能以死谢罪了。

    “他们,他们是流民……”徐之敬第一次表现出自己的软弱,紧紧抓住身边马才的袖,倚靠在他的身侧颤抖着。

    “和他们一起南下逃难的人生了病,老杜救不了,我恰巧去拜访老杜,不肯救庶人,他们就把我掳了,逼我去救他们。我发过誓,我发过誓……”

    “冷静点,徐之敬!”

    马才觉得徐之敬有些不对劲,连忙反手抓住他的肩膀。“我们都在,云先生和祝英台去找官府了,你已经安全了,慢慢说!”

    也许是因为马才表现的太过有安全感,也许是屋里高举着火把火折的护卫们让徐之敬找回了点勇气,他靠在马才身上,尽量还算简单扼要的把自己遭遇的事情说了一遍。

    随着他的娓娓道来,屋里那具胸口刀的尸体、遍布满地的病人,那些可怕的腐烂味和霉味,都有了答案。

    徐之敬复述一遍事情,便犹如将刚刚经历的可怖之事又重新回忆一遍,整个人已经像是从水里捞了出来,虚弱无比。

    一时间,他想到自己的兄长在被那些庶人殴打致使的时候,是不是也像他现在这样,即不甘,又痛恨,更多的却是恐惧?

    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了的呢?

    徐之敬几近哽咽。

    徐家的刀卫听到主经受了这样的遭遇,一个个怒发冲冠,大叫着“杜生该死”,从隔壁将老杜硬生生扯着头发拽了过来,让他跪倒在地上。

    梁山伯听完始末,不知是该叹还是该悲。

    看着暗室里一群被降服的汉,见他们人人背脊耸动,显然为刚刚才逝去的人命在感伤,心头也是一阵沉重。

    他也是庶人,哪怕现在受了学馆的恩惠,一旦打仗、修建工事,他也是会被征召之人,他没有这些士人同窗一般的优待。

    除非有了功名,换了门庭,否则这样的事情,随时也会发生在他、他的家人,他认识的每一个庶人亲友身上。在这一点上,他感同身受,有着“物伤其类”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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