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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该将歇的明家府邸，内院上房内依旧灯火通明。房外廊下，丫鬟婆子站了一地，个个屏气凝神，竖长了耳朵。
上房内，年余五旬的明家老太爷明康山，靠坐在大交椅上，吃力道：“咳咳……咳，你们三兄弟……谁……愿意，咳咳…愿意过继给你二叔做嗣子？”
地下东西两溜楠木交椅，明家三个儿子、儿媳都只默默坐着，心思各异，却无人开口。
坐在桌案另一侧的明老太太，扶了扶花白发髻上的翡翠菊花簪，明亮烛火下，簪心的金丝攒花蕊熠熠生辉。
明老太太抬手抽出掖在衣襟下的帕子，按了按眼角，堆起的皱纹中闪着似有还无的泪，一抹戚色浮上眉间：“不是爹娘狠心，当年若不是你们二叔，你们爹怎么能活下来啊！这样的大恩，咱们不能不报啊！”
说完便意有所指地瞅着坐在东下首的二儿子：“仲实，你觉得呢？”
被点名的二儿子明仲实心头一颤，手上的云石扳指在交椅扶手上来回划动，坚硬的楠木被划出道道白痕。
终还是缓缓站起身，身上瘦长的天青色长衫在烛光中变的深青如墨，如同他瘦削狭长的脸一样黯然：“爹，我才升了经历，这，这……过继……怕是……”
明仲实心里很忐忑，他是次子，论长，他不如长兄明宏；论亲，老太太是他爹后娶的续妻，是他的继母，只有三弟明叔宇是她亲生的。
可他才被青州知府提拔，升任青州府经历，知府大人曾私下透露，不出三年，一准提拔他升任正七品推官。他的光明仕途才刚起步，绝对不能就此打住！
坐在明仲实身后的明二太太闵氏，却按捺不住，忙开口撂出王牌，一双杏眼含着得意，眼角细碎的鱼尾纹堆起如花：“知府李大人的次女，老太太您见过的，过了今年就十五了。前几日，李老夫人有意无意的问媳妇，政小子定亲了没有。这不是明摆着要结亲的意思吗？”
知府大人的闺女，能嫁个他们这种低品小官，那已经算是下嫁了。她夫君若是被过继给那个没权没势的太监二叔，那她儿子的大好姻缘一准得泡汤！
明老太太收起戚色，手帕收紧，有些僵硬地点点头：“李大人家的次女，我倒是见过两次，是个标致的姑娘。”
听婆婆不反对，二太太闵氏心里一阵欢喜，这门亲事要是成了，她和知府那可就是亲家了！看她以后在明家谁还敢嫌弃她出身寒门小户！她爹私塾先生那好歹也是文人啊！
一口高兴劲儿还没提上来，明老太太却端着茶盏悠悠然吐出一句话：“不过……我听说，知府夫人好像很早就没了？”
她只说了前半句，身后的周嬷嬷替自己主子说了下半句：“是呀，二太太啊，您别说老奴没提醒您啊。这没有亲娘管教的孩子，家里又疼宠，多少会有些刁蛮，怕是不好管教。”
刁蛮？！有亲娘管教又如何！她的小姑子，明老太太的亲生女儿，亲爹亲娘倒是都在，还不是照样被养成了一只利猫——谁不顺她的心，就挠谁！
成了亲依旧如故，若不是她婆家不如明家兴盛，姑爷还得明家扶持，恐怕早就被夫君剁了爪子了！
周嬷嬷一张大嘴一张一合，二太太闵氏真恨不得一个鞋底招呼过去！
不过，她也就在心里想想吧，谁让那上面是她婆婆呢！只能伸手掏出绢子按住自己嘴角，真怕自己的脸忍不住扭曲。
片刻后恢复过来，继续满脸堆笑解释：“是。李夫人十年前就过世了，李二小姐是跟着祖母长大的。二小姐祖母可是是老封君呢，而且出身清贵，□□女孩儿一定极有规矩。”
明老太太冷笑一声：“清贵世家？老封君？不过就是个五品郡太君吧。”
闵氏被驳，哑口无言，瘦长白皙的脸上浮现潮潮红色，心内气不过：不过是个五品……您老还没不过上呢！
她算是听出来了，她婆婆的明老太太如今的意思，就是想将她夫君过继出去，最好是把家产都留给她那个亲生儿子老三明叔宇吧！
“老太太，那李家不过是一个小小知府，哪能和咱们忠义伯府比呢。”一直在明太太身边打扇的小谢氏忙开口奉承老夫人，边说还边朝自己主母闵氏抛了一个白眼。
闵氏双手搅住帕子，牙齿紧咬，强忍着不发作，心内暗骂：小贱人！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这个小谢氏，是明老太太娘家的远房庶侄女，放着好好的酒铺掌柜正妻不做，非要来给她夫君做妾，分明就是她婆婆安□□来堵她的心的小贱人。
明老太太回身笑着拍拍小谢氏的手，“咱们谢家当然不是谁都能比的。”说罢，转头向一直低头沉默的三儿媳大谢氏慈**地笑道：“佩蓉，你说是吧？”
三太太谢佩蓉闻言抬头，鬓边点翠华胜轻轻摇晃，映着烛光，细碎如金。她起唇温雅一笑，“是，老太太说的是。”
笑，嘴在笑，脸在笑，却不达眼底。
她才是正经忠义伯府长房嫡女，都不敢日日以忠义伯府自居。她的婆婆兼远房堂姑和这个不知哪个旮旯冒出来的堂堂堂庶妹，却恨不得告诉每一个人她们出身陈郡谢氏，是当年大名鼎鼎的协助天子得天下的忠义伯之后。
谢家的光景，她们又不是不知道，本来就不是世袭罔替的爵位，才百年光景，就只剩了正五品的县男之爵，更可惜谢家的儿子们又不长进，如今也只剩个空架子。
若谢家真还如当年那样鼎盛，她还用的着嫁给一个官商之子为妻，虽然夫君当年蟾宫折桂，也算名噪一时，但到底比起那些世家贵族来，家底根基都差的远了。
高门嫁女，低门娶妇，她曾在姊妹中发过宏誓，一定要嫁得高门如意郎君。没想到最后却只嫁得一士人！
低嫁，她认了，好歹她夫君才能出众，前途不可限量。
过继？！还是过继给一个太监，还是个御膳厨房打了一辈子杂役的太监！
她绝不能认！
谢佩蓉起身，朝着咳嗽不止的明老太爷微微屈膝行礼，敛容正色道：“父亲，叔宇近来部里忙的紧，实在抽不出时间，就让媳妇先回来。媳妇的意思就是叔宇的意思，叔宇即将提升正五品刑部员外郎，过继怕是不大合适。”
“什么？宇儿要升五品了？这样的好消息你怎么不早说呢！”
别人不急，倒是先急了明老太太。明叔宇是她的嫡亲儿子，在她心里岂是那两个继子能比的？
她本就没打算让她的亲儿子过继，今儿让大家来商量，不过是想把那两个继子推出去。便忙着向明老爷道：“既然这样，老爷，那叔宇是不能过继了。只能从这老大老二两人中选了？”
明仲实站起身，横了谢佩蓉一眼，早不升，晚不升，偏偏这个节骨眼上升官，还是正五品，分明是逼他们兄弟两个吗！
“父亲，大哥是嫡长子，自然没有过继嫡长子给人的。历来过继承嗣，都是过继幼子，哪有过继嫡长子的？”
他这话分明是指谢叔宇才是最合适的过继之人，一向贤良端庄的三太太谢佩蓉，垂眼不言，只微微侧头，食指在椅撑上一敲。
她身边的大丫鬟剪红会意，放下手中绢扇，抬起一张俏脸，叫嚣：“既然长子不行，那二老爷您既不是嫡长子，又不是高品大员，依奴婢看啊，您最合适了！”
“你这话说的就不在理了，咱们二爷那可是要和知府做亲家的。怎么能认一个内侍官做爹呢！”小谢氏就算出身谢家，可帮腔当然还是帮自己主子爷。
剪红一身粉衣，将尚未梳髻的垂发往后一甩，扬起头大声道：“那若挡了三老爷平步青云之路，你们赔的起吗？”
明仲实气结，三房是要反了吗！不就是升个五品吗！区区一个丫鬟竟然敢来指点他，要是以后升了三品大员，那还不得上房揭瓦！自椅子上一跃而起，指着剪红怒道：“你一个通房丫头，没名没分的，还敢嚷……”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啪”一声，三太太谢佩蓉的手掌已经落上剪红的嫩脸，剪红的脸上瞬间肿起五指红印。
“主子们说话，也有你一个婢子插嘴的的份？！”
剪红眼中蓄满了泪，如一团艳霞般抖动着跪下梆梆磕头：“太太饶命，太太饶命。”
“魏嬷嬷，给我把她拉出去，掌嘴二十，看她以后还多不多嘴了！”三太太身边的老仆魏嬷嬷忙领命，拉扯着剪红出去了。
谢佩蓉自身后的丫鬟手中接过手绢，擦擦手，对明仲实歉意的笑笑，福身行礼：“对不住二伯兄了，都是弟妹没有管教好丫鬟，稍微宽点就蹬鼻子上脸了，没规没距的，连主子也敢顶撞！”
小谢氏本来正要开口，听见她的话，讪讪闭了嘴。她也不是名正言顺的，她只是个妾室，论理也只是个奴婢，若不是老夫人赏脸，这里哪有她站的份。
明仲实有气无处发，想不到却被自己的弟妹抢白了一顿，但也不好发作，只能摆摆手：“算了，下人不好，好好管教就是了！”
闵氏却恨得牙痒痒，三房的人本来就趾高气扬的，尤其是三弟妹谢氏，出身高，就看她们几个妯娌不起。她可不能就这么算了，便斜眼瞅着三太太谢佩蓉，拈枪夹棒：“这样的婢子还要了做什么，直接发卖了算完！”
谢佩蓉瞅她一眼，抬头冷笑：“三房的奴婢还用不着你们二房来管吧！”言外之意，你多嘴了！
闵氏一口银牙紧咬，心里发狠：她迟早要叫谢佩蓉知道知道什么叫长嫂如母！
“咳咳……咳，别，别吵了！”明老太爷有气无力，想拿出当家人的款，却已经是力不从心了。他自去年冬，宿疾再犯，已经卧床数月，也不知能不能撑过今年去。
一直坐在明老太爷下首的大儿子明宏，心里一阵凄凉，明明亲手足，竟为了过继吵成这样，叹口气：“行了，行了，你们都别吵了，不嫌丢人吗！”
闵氏暗暗横他一眼：你是嫡长子，怎么都不关你的事，当然高高挂起了！
谢佩蓉也冷哼一声，回身坐下。
明宏起身，微胖的身子转向众人：“咱们家，能有如今的成就还不是多亏了二叔！要是没有二叔他舍命净身换来几两银子，爹能在饥荒中活下来吗！还会有咱们吗！还在这里吵吵嚷嚷，丢不丢人！”
闵氏不服，明宏他是嫡长子，身份在那里，自然不用怕，遂冷笑道：“大伯兄！你说的倒是轻巧，合着你是嫡长子，如何都不会过继你给一个太监。您呀，这叫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住嘴！”明仲实一把将妻子推到椅子上，举起巴掌，作势就要打。
闵氏却根本不怕他，更不顾一大家人都在，将脸扬到他手下，瞪着眼睛：“你打啊！你打！我让你打！”
“老二！”“二弟！”
大老爷明宏忙拉住他的胳膊，呵斥他：“二弟，不瞅瞅什么场合就动手吗！！”
明仲实闭上眼，摇摇头放下手，双目发红，瞪着自己妻子：“还不滚下去，一个妇道人家??率裁矗?媚忝抢刺?榫褪歉?懔嗣孀恿耍??畔共艉鲜裁矗』顾刀?迨恰???庖彩悄隳芩档模≡俣嘧欤?凸龌厝ィ
他这话，不只是说给自己妻子听的，更是说给三奶奶谢佩蓉听的。
闵氏拿起帕子捂住脸，轻轻抽泣起来，边哭边抱怨：“你们明家欺负人！好事轮不到老二，要将人往火坑里推的事，却轮到我们了！”
明家老大明宏深吸一口气，沉沉心，他实在不愿见兄弟们相互忌恨。屈膝跪到父亲跟前，磕了个头：“父亲，我一不为官，二不打算和高门结亲家，给二叔做嗣子，我比二弟和三弟都合适！”
明老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只一瞬又耷拉下嘴角，大有不忍之意，好似万般悲戚：“宏儿你竟愿意？”
明宏点点头：“是，儿子愿意。当年若是没有二叔自净身换来几两银子，爹您哪能在饥荒中挨过那场疫病，又怎会有今天的明家！”
“不，大哥！不行！”明仲实一步上前，拉住明宏，“大哥你是嫡长子，怎么能将嫡长子过继给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规矩！要过，也该我过！”
明宏推开他，摇摇头：“二弟，过了继，你可就是内侍的儿子，内侍不与外官相交，你的仕途可就……可就断了！从小到大，我都是让着你，这次就让我先一次吧！”
他们俩从小没了亲娘，相互扶持长大，兄弟情更胜过别人。三弟叔宇同还未出生前，明老夫人待他两兄弟倒是还说得过去。等到已有了亲生儿子，明老夫人就看他俩哪哪都不顺眼，明老太爷又不知内宅深机，这两兄弟小时候着实吃了不少苦。但也正因此，倒生出比旁人更重的兄弟情。
对这个兄弟，明宏一直都是看的比自己还重，小时候有了好东西，都是先留给弟弟。这次，就让他再送他平步上青云吧。
“大哥！”明仲实心里愧疚，竟然要为了仕途，亲手将大哥推出明家的门，这些年的经营与努力都要化为泡影。
明宏拍着他的肩，嘴角扯出笑容，安慰道：“从小我就不是读书的料，最拿手的就是酿酒做买卖。三弟就要升任高官，你也是前途大好，你只管好好做官，等你成了高官，好好帮衬兄长就行了！”
明仲实眼中泛起泪光，却还是生生忍住。
明老夫人心内却是冷哼一声，还真是兄弟情深呢！
禁不住上扬的嘴角让她她赶紧抽出帕子捂住。
过继，可不只是在宗谱上随便把名字改个地方而已。明家的房产地契、铺子田租，还包括酒庄，被过继出去的人可就一点都分不到了，不管是嫡子还是庶子！
她本只是想将老二踢出去，现在却没想到老大自请过继，明宏过继出去，就剩下一个老二不足为患，那明家的家业……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明老太爷在丫鬟的搀扶下，费尽力气好歹从椅子上爬起来，搂住明宏的肩，老泪纵横：“好……你……你二叔，一辈子总算……总算不白……”
只是一句话尚未说完，就见一个老婆子慌慌张张不待通报就哐啷一声推门进来，紧接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老太爷，不好了！大姑娘……她……在……洗兰苑，从楼上摔下来了！还有泉，泉……”
明老太爷却不容她拖沓，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一拍桌子，“快说！泉怎么了！”
婆子咽了口唾沫，慌张道：“洗兰泉好像有动静了！”
“洗兰……洗兰泉……终于要再活过来了吗？”明老太爷一个趔趄：他的宝贝泉水啊！
“玉喜……摔……楼上摔下来？”明宏一个趔趄：他的宝贝闺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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