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页   夜间
生生世世小说网 > 神明不能 > 第30章 涟

    记住本站地址:【生生世世小说】 https://www.3344book.cc/最新VIP章节免费阅读!

    尉迟消躺在无光的牢里,觉得自己已经醒了,可他全身都麻麻的,一点力气也抬不起来。

    又觉得自己还在睡,可是又很清醒,刚刚有个狱卒来了,走进来就骂骂咧咧的,说六皇子送了酒和糕饼,你这种人配吃什么好东西云云,然后骂骂咧咧又走了。

    他躺在兽皮毯上,目光空空,不知道做什么。

    好像人生一下子没有了来处,也没了去处。

    他坐起来,摇摇晃晃走到桌前,打开食盒,里面装着很精致的糕饼,下面一层还有酒。

    尉迟消拿起糕饼就开始吞,他口里很干,糕饼也很干,吞了几块,噎得生疼。

    然后看向手中咬了一半的玫瑰酥,里面的馅是红的,淡淡的花香。像血。

    他呆呆地看着,看了不知多久,忽然就开始吐,他撕心裂肺地呕,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然后发觉自己无事可做,便又晃晃悠悠到床上,对着墙顶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有脚步声传来,还有狱卒极尽谄媚的声音道:“太子殿下,您,您怎么来了?”

    “尉迟消在哪里?”一个青年的声音。

    太子谢封?他怎么来了?

    尉迟消虽从小是谢?的伴读,常常出入皇宫,但也没见过几面谢封,并不相熟。

    他没起身,甚至连头都没偏。他心灰如死,皇帝来了都不会理,索性把眼闭上装睡。

    两个脚步声靠近,站在门前,没说话也没进来,只是驻足门前静默着。

    过了好一会儿,青年的声音才响起,不是对他说的:“他身上的妖物,在哪里?”

    尉迟消微不可查地紧张起来。

    一个少年压低了声音回道:“回殿下,在衣襟里收着,青衣道长第一次突袭的时候,小人见过那妖物替他挡过刀。”

    李欣阳。

    “他这是怎么了?”青年又问道。

    李欣阳没答,两人又静默了一会儿,大概以为他真的没醒,青年哼笑一声,低低的道:“堂堂尉迟家,如今,都成了一滩烂泥。”

    说着,抬脚离开,边走边道:“如此最好,如此最好。”

    脚步声渐渐远了,尉迟消才缓缓动了动眼珠。

    一滩烂泥?谁?我吗?

    无所谓了。

    他摊在那里,思绪忽远忽近,一会儿看到母亲在府门前,眼如死水,发髻散乱,头破血流。

    又看到母亲倒在血泊,安详苍白。

    一会儿置身大军营帐,父亲在身侧跪躺躬身,大滴大滴冷汗从惨白的脸颊往下淌。

    忽而又仿佛躺在自家大院里,大片大片的凤凰花落下来,满目红花,清风徐来,风里全是血的味道。

    尉迟消就在这样的幻觉里失了神,他脑子里哭哭笑笑,哈哈哈呜呜呜,眼睛很疼,又酸又胀,但自从他醒了还没掉出一滴泪来。

    然后他把自己蜷缩起来,背对着门,小小缩成一团,还是一个未出生的婴儿那样的姿势,寻求一点温暖和安全。然后在这黑暗里眨巴着干涩肿胀的眼,眼前一阵一阵模糊,好像自己快要瞎掉。

    忽然爆出一大片红光。

    下一刻那黑袍的小孩就坐在了他眼前。仍然是没什么表情,仍然是一双大眼睛,露出一丝关切来。

    他看见黑袍小孩对他伸出手掌,小小的手轻柔地捂上他心口的位置——

    然后那小孩开始生涩地开口,嘴巴一张一合,速度很慢。

    尉迟消费力地眨眨眼,仔细去辨他在说什么。

    “疼……不……疼……”

    他好像说出话很费力一般,一字一顿地生涩说道:“疼……不……疼……”

    他好像在摸着自己的心口,小心生涩地问自己疼不疼。

    又好像是在安慰自己一般,说着“不疼,不疼”。

    尉迟消心里有根弦忽然就断了。

    如果没人问过自己,那就不会疼。一旦有人问了。

    少年眼圈一下就红了。

    他忽然就掉了泪,大滴大滴,啪嗒啪嗒,他先是咬着牙低泣,然后他开始嚎啕,开始撕心裂肺地,不顾一切地大哭,边哭边说:“疼……”

    好疼啊。好疼。

    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哭的理由。

    他用尽全力地哭喊,连命都不要了一般哭喊。

    停不了地哭喊。

    哭到最后,他觉得自己真的瞎了,耳朵里嗡嗡发鸣,甚至无法判断自己是不是醒着还是睡了。

    黑袍小孩还在床头,仍是那个姿势坐在那里,看着自己——好像不管发生了多大的事,他都能坐在这里,风雨不动地等你醒来。

    尉迟消哭够了,昏昏睡睡,满身心都是疲累,盯着那孩子的衣摆出神,慢慢感觉自己好像有了一丝力气,但仍是不愿意起身,他便躺着,看向那孩童,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没由来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方才那黑袍小孩第一次说话,虽然只有几个字,但那平静如水的童音,让他印象很深。

    小孩用了半晌读懂了他的意思,好像没料到他会这么问,眼里闪过一丝慌乱,紧接着他摇了摇头。

    “没有名字吗?”尉迟消淡淡地问,随后又想到那孩童说话时的费力,问道:“不会讲话?”

    小孩点了点头。

    “那我教你,”尉迟消没头没脑地说着,他可能就是想找人聊聊天,道:“你知道我姓什么吗,尉迟,”他拉过孩童的手,轻轻在掌心写下两个字。

    小孩收回手掌,默默看了半晌,张了张口,复又闭上。

    “那你没有名字?”不等他回答,尉迟消又问:“想不想取一个?”

    小孩一知半解地瞧着他。

    尉迟消自顾自说道,自言自语一般:“想不想,取个名字?”还是不等对方回答,拉过他的手,颇为认真的想了想,在小孩的手掌落下又拿起,拿起又落下,想了好几个字,都不太满意。

    忽然想到什么,终于郑重地下笔,在小孩手心一笔一划写下“涟”字。

    涟,清风吹起水面,又是美人泪流不断。

    “你看这个字,好看吗?也好听,叫涟,很配你。”他说道,很满意一般,想了想,复又肯定道:“恩,很配你。”

    小孩端详着手掌,许久也没吭声。

    见他不吭声,尉迟消强调一般地说道:“这个字我喜欢。”

    小孩把视线从手掌移到尉迟消的脸上,思考着看着他。

    他复又说道,好像要得到认可一般:“我喜欢。”

    说完这话,便见那小孩又瞧了瞧手掌,思索一番,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m.a

    “好,那你便叫涟了,试着读读吗?”尉迟消颇有些满足地说了一声,随意地决定了他的名。

    小孩却摇了摇头。

    见他拒绝,尉迟消忽然也没了兴致,躺在床面上发起了呆,半晌,旁边的小孩拉了拉他的袖子,他回头,见那小孩指了指他。

    “我?怎么了?”他问道。

    小孩又指了指他,然后颇有耐心地看着他。

    尉迟消想了想,问道:“你想……学读我的名吗?”

    对面的小孩点了点头。

    尉迟消轻轻笑了一下,道:“你学会了我的名,也不能就这么叫,你要叫我哥哥,知道吗。”说完,他又看向那小孩,重复道:“哥,哥。”

    小孩不语,他颇有耐心地又说了一遍,一字一顿慢慢道:“哥、哥。”

    然后那小孩终于抿了抿唇,张开嘴,好像正准备试着开口说点什么……

    “陛下驾到——”远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尖锐的嗓。

    这话仿佛一盆冷水浇过来,刚才的那点轻快的心情一扫而光,尉迟消的脸瞬间变得阴郁起来。

    等皇帝慢吞吞走来,并没让人打开牢房,只在外面落了座,隔着木栏看向尉迟消的时候,尉迟消只留了一个躺着的背影给他。

    皇帝坐在门外,对旁边的人说道:“都出去。”

    “是。”随后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离开。

    他在外面等了一会儿,尉迟消也没动,也没像以往一样起身磕个头,恭敬地叫一声陛下。

    那老人终于说话了,声音竟然有些虚:“消儿……”

    他以前也这么叫他,像一个亲切的爷爷一样。但此刻听着这样亲昵的呼唤,尉迟消只想冷笑。

    半晌,他慢慢起身,转身,在那床板上跪坐着,低下头幽幽一拜:“叩见陛下。”

    语气和动作皆是一派死寂,没有尊敬,没有活力。

    他没抬头,听见那人轻轻叹了口气,道:“消儿,你……你别怨朕……”

    “不敢。”尉迟消答得飞快,声音却冷漠。

    那隔着木栅栏的黄色身影沉默着,好一会儿,才道:“消儿……今日……你母亲……”顿了顿,他又说道:“你……你别怨朕……”

    又是一阵沉默。

    “为什么。”尉迟消终于抬眼看他。

    闻言,对面的人身形一顿,愣了半晌,终于开口,声音却微微颤抖起来:“阿容……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朕没想过……会害了他……”

    说完这话,那风烛残年的老人似是有些激动,向前倾了倾身子,接着道:“那日,那日李卿将消息告知于我时,我本是不信的……但,但,消儿,你要知道,我是皇帝,我宁可错杀,我……”

    “宁可错杀?”尉迟消的声音依然很冷,染上一丝怒意。

    “陛下,我父亲到底忠心几何,你难道不清楚吗?”

    “朕没有想杀他!”皇帝有些急迫地说着,他的身子更向前探着:“朕只是想让李卿去探查,若阿容没有通敌,朕便,朕便可以当没有此事,若他当真通敌,朕,朕才让李卿……阿容,阿容他……”那老人说着,声音染上一丝痛意:“朕想着,若阿容没有通敌,即便他有龟爻的血脉,朕也……朕也愿意信他……”皇帝抬头看向尉迟消:“可朕没想到……”

    听到这里,尉迟消懂了。

    原来,皇帝知道这个消息,本是想让李奉去边境做他一只眼,探查尉迟容是否当真通敌,若没有,便最好;若有,则赶尽杀绝。

    可是万万没想到,那李奉为了爬高位,谎报实情,杀了尉迟容,一手遮天。

    看尉迟消没有说话,皇帝似乎有些心急,喊道:“消儿……”

    “说到底,”尉迟消只觉得事情的真相越来越荒谬,他笑了一声,道:“陛下还是信不过父亲。”

    对面的老人沉默了。

    尉迟消也在沉默。

    怨造化弄人。

    “那陛下现在是如何得知真相了呢?”尉迟消问道:“如何得知,此事是李奉所为?”

    他现在明白了,今日皇帝是向他请罪来了,只是李达成都不愿意为他作证,他是如何得知原来此事是李奉所为?

    对面的老人听了这话,似是想到了什么,兀自笑了一下,笑声有些无奈地说道:“李奉今日回皇都了,他……把李家军全部带回来了。”

    如今边境战事仍吃紧,尉迟军剩下也不过二三万人,皇城就算没有兵力需要调派,也只需调派一小部分人就可以,为何需要把全部李家军带来?连边境战事都不管了?除非……

    尉迟消不敢想下去,他吸了口气,看向皇帝。

    皇帝知道他明白过来,自嘲一般说道:“整国的兵力都在他手里,光凭着这些,杀了朕可以,但夺皇位,还缺个皇子……”顿了顿,他又说道:“朕还不知道是朕的哪个皇子这么有出息……”~

    不知道是哪个皇子,下了这么大一盘棋,能串通李奉,杀了尉迟军的大帅,然后引兵入皇城,意图逼宫。

    “消儿……”那身着黄袍的老人这时已经站了起来,他颤颤巍巍地走到门边,扶住木栏急切地说道:“你能,你能原谅,你能原谅皇爷爷吗……”

    一声皇爷爷,仿佛尉迟消还是那个十岁的稚儿。

    见他不答话,那老人似乎更着急了,他有些乞求似的说道:“阿容八岁的时候,我第一次见他,他喊我皇叔叔……以前,你爷爷对他很严,只让他刻苦练功……是我,我带他放过风筝,打过马球……”

    “消儿,你小时候,我最喜欢你,?儿有什么,我也给你留一份儿……”

    “如今,如今这皇位,我怕是快要坐不住了……你能不能,能不能原谅皇爷爷,啊……”

    老人颤颤巍巍地站在门前,那一生坐在高位的九五之尊,在风烛残年的最后时间里,站在脏乱破败的牢门前,为自己一生最大的错忏悔。

    尉迟消就仍在床板上,一动不动地跪坐着,他低着头,牢内无光,看不见他的表情。

    好半晌,他终于开口了——

    “陛下,”他低低说道,平淡如死水的声音:“我父亲和母亲,他们还能复活吗?”

    听到这话,皇帝身上颤了一下,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之后,他才垂下手,摇摇晃晃着离开了。

    又是一声尖锐破耳:“陛下,陛下起驾——”

    牢内恢复一片死寂。

    忽然想起那日朝堂,在李欣阳想要禀明什么时,那老人怒骂着自己,说自己扰乱了朝堂,要自己速速离去。

    原来竟是为了保护自己。

    仇,报无可报。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