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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世世小说网 > 神明不能 > 第28章 花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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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尉迟消是自己走进地牢的,没人押他,没人敢碰他,那些兵警惕地看着他,举着刀戟虚张声势。

    他自己走进去,身后有人关门落锁。

    狱卒这会儿才有底气骂骂咧咧,但又有些犯怵,只得小心翼翼地凶狠着在门口猝了一口唾沫,说道:“呸,一个将军世家,爹和儿子都鬼里鬼气的,也不知道老将军造了什么孽,领了你爹这么个脏东西回去,呵呵,要说什么人活什么命,你和你爹还想攀尉迟这高门呢,早晚都是要有报应的……”

    “就是,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什么鸟生什么蛋,你爹可不是老将军生的!”

    那些狱卒上下嘴皮子一碰,污言秽语直往外涌,想必平日里没少膈应人,已经把这张嘴练得炉火纯青了。

    尉迟消坐在脏乱阴暗的地牢里,只有一张硬板一样的床,上面铺着一块脏的看不清原本颜色的布,硬板已经有些朽烂了,潮乎乎地发着霉味。

    他也没嫌脏,他已经很累了,一屁股坐在那木板上,脑袋里一片混乱。他无心安睡,但脑中生疼,也不知道该想什么,经历了那么多冲击,他有些麻木了。

    父亲,我……

    我把事情搞砸了。

    地牢里很暗,分不清外面的时辰,他脑里混沌,总在浅寐和清醒间徘徊,也不知睡了几觉,他听见脚步声,很轻,但走得很急。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门前,而后门开了,他又听见之前狱卒的声音:“就一炷香,你可快点,被人发现我可就完了,这人可危险得很,我让你进去可是犯大忌讳了,你看……”

    而后他听见淅淅索索的声音,接着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我知道,谢谢官爷,这两锭金您收下。”

    是母亲。

    尉迟消赶忙爬起身,他进来之后就担心过,自己这一惹祸,怕是要连累母亲和爷爷,不知道事态会发展到什么地步。母亲素来疼爱他,在外面一定是心急如焚。

    那狱卒收了银两,仍是没好气得道:“呵,行,你们聊吧,记得快点啊。”

    尉迟消站起身来,走向母亲,喊道:“母亲,我……”

    话还没说完,一个火辣辣的巴掌打在脸上,尉迟消怔了好半晌,才道:“是我莽撞了。”

    那女人穿了一个黑色的披风,帽檐落下遮住半张脸,此刻已经掀了帽,痛心地望着他,那双好看的眼睛此刻含着薄薄的泪水,似有愠怒,说道:“你……你这是……”

    随后她便没了气力,无奈地叹了口气,再抬眼看儿子的时候,眼里全是心疼,好像那一巴掌已经打走了她所有的气恼愤怒。

    “母亲知道你是为了给你父亲讨个公道,但是消儿……”她泪光闪动,抓着尉迟消的手,半晌,有些茫然地说:“还是母亲太没用了……”

    尉迟消跪下,“是我不好……”

    他已经十五岁了,快要到及冠的年龄,却行事不考虑后果,害母亲和年迈的爷爷替他担心。

    女人忙扶起尉迟消,止不住地掉泪:“好孩子,你又有何错啊……”继而想到了什么,遂问道:“消儿,你同母亲说实话,你父亲的死,你究竟是如何得知的?”

    尉迟消知道瞒不住了,也不打算瞒自己的母亲,便将胸前玉坠拿出,将事情经过大致讲了。

    女人听了,没有尉迟消想象中的震惊,皇城中传闻什么都有,她听完后只是蹙眉,几次欲言又止,但最后仍未说什么,时间紧迫,她只能捡重要的说。

    她拉着尉迟消坐下,只说到:“你爷爷今天已经进宫帮你求情了,陛下还是念及你爷爷的情谊,没有要杀你的意思,只是现在民心不稳,放你出去,恐怕百姓不会答应……”说着,她抬起头,关切地说道:“所以你且在这里忍耐几日,待风声过去,便可以回家去了。”w~

    “至于你父亲,”女人说道:“君臣之间,君不容臣,臣又如何自处?”

    大殿上的事早就传的沸沸扬扬,母亲听说之后也应该猜到了。

    尉迟消也不再做声,恨谁去呢?那李奉只是一把刀,真正拿着那柄刀的人,可是当今皇帝。他能杀李奉,他还能杀皇帝不成?

    母亲看了他半晌,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收回目光,说道:“消儿。”

    她才附身,尉迟消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那里放着一个手提的食盒,很是精致漂亮。女人打开盒子,里面没有糕饼,没有小菜,只有一壶酒。

    她拿出那壶酒,说道:“母亲只有这一壶酒,是我当年嫁给你父亲时,埋在府内林里的,是我从母族带来的。”她说着这话,看向儿子的眼里盛着微微的笑意:“母亲从未同你讲过我的母族,我也曾有疼我的父亲,拥戴我的子民……”她说着,目光飘远了:“自从……我便只剩你的父亲了,后来,还有了你。”

    “从我嫁给你父亲,人人都道我是被灭族的妖女,都道我早晚有一日要复仇……”那女人说到这里,有点哭笑不得一般,道:“我没有什么复族的雄心壮志,我只是想好好,好好……”女人说到这里,哽咽了,看向尉迟消,眼里都是眷恋和慈爱:“如今你父亲走了,你若再有什么闪失,我……我知道,多少,母亲也害了你。”

    从来没人同自己讲过母亲的事情,尉迟消自然什么都不知道,他云里雾里地听着,不明所以地看着母亲。

    女人收敛了心神,叹了口气,复又看向手中的小小酒壶,打趣似的道:“这可是母亲的嫁妆,”边说边把酒壶塞到尉迟消手里:“你父亲都没尝过,是母亲少年时,用我们的凤凰花酿制的。”

    尉迟消把酒壶打开,凑在鼻尖闻了闻,清幽淡淡的香气丝丝沁入肺腑。

    “只这一壶,无法与我夫同饮,便敬与我儿罢。”她说道。

    说完这句,抬起手来,摸了摸尉迟消的脸:“消儿,此后行事不可莽撞,要记住你父亲的教诲。愿我儿从此前路坦荡,万事顺遂,心中所愿皆能真,毕生所向皆可至。”

    “这一壶香浊酒,母亲敬与你。”

    说完这段话,女人收回目光,走向牢门:“时间到了,我不可多留,消儿,照顾好自己。”

    “母亲……”尉迟消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忙喊道。

    可女人没再回头,脚步声比来时还要快,渐渐远去。

    尉迟消盯着手里的酒壶,心里觉得怪怪的,抬起来喝了一口,酒味和甜味都淡淡的,入喉有一些苦。

    喝酒哪有一个人喝的,他在大营的时候,一堆人围在一起,热热闹闹的,火光映得每个人的脸都是暖洋洋的。

    他抬手敲了敲玉坠:“太闷了,出来陪我喝一口?”

    然后等了好半晌都没有动静。

    尉迟消笑了笑,意料之中的——这小孩就算是现身,也是在梦里,从没在……

    他顿住了。

    胸前玉坠前所未有地红光乍起,一眨眼的功夫,又灭了下来。

    一个黑色的小身影出现在他面前。

    准确地说,这是自从那玉坠缠上他以后,他第一次和这小孩在现实里又见面。

    尉迟消不由自主地打量着面前安静站着的小孩,还是那身黑袍,只是不再破破烂烂了,还是那个人,只是身上的伤都痊愈了,他站在他面前,金边流动,广袖无风自翩翩,他面容安静,眼睛明亮动人,虽只是简单站在那里,却有一股俾睨从容的气息——像个小大人。

    小大人略有些好奇地看着他,他也回望着他的目光,两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尉迟消忽而勾起嘴角就笑了。

    然后他坐在床板,倚在墙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坐。”

    小孩儿微不可查地偏了偏头,看了看他身边的位置,好像兀自消化了一阵他的话,然后眨了眨眼,爬上了床板,在尉迟消身边一屁股坐下。

    尉迟消转头望着身侧的小人儿,这些天以来沉重的心都轻盈了几分,他眉眼含笑,打量着他。

    小人儿没注意到尉迟消的目光,此刻正环顾着四周,挺着小小的腰板细细打量着,他的黑袍有些松垮,腰带堪堪系着。露出雪白的脖颈和莹玉般的锁骨,肤透如薄冰,煞是净秀可爱。

    只见那小孩微微皱着眉,对那脏乱的环境颇为不满似的,随后他抬起一手,手掌从容地在空中一点——一张小桌出现在房间中央。

    尉迟消唔了一声,顿时有些汗颜。

    只见这阴暗无光的牢狱的正中,摆着一张玉石做的小桌,小桌玲珑剔透,周身柔柔发着淡淡的光亮,上面雕刻着的图案精致非常,比那皇上寝殿里的玉案还要好看。

    只是这玉桌出现在这家徒四壁的牢狱,显得格格不入。

    尉迟消抿了抿嘴,正想怎么措辞,只见旁边那小孩又伸出食指,抬起胳膊,向那墙面凭空一指。

    顿时,四周墙壁变幻,抬眼望去,满目温玉,流光溢彩,无光自亮——

    片刻后,尉迟消身在狱中,却坐在铺着柔软兽皮的精致木榻上,四周是玉石铺成的墙壁和地面,旁边还有精美的小桌,桌上放着美酒菜肴,房内布置着卷珠垂帘,角落里有香炉冒着旖旎的烟。

    身旁一个穿着黑袍,袖和衣摆金边流动的小人儿,心情颇好地抬眼看着他,眼里有一丝希冀,嘴边有一抹不可查觉的笑意,整个人看起来镇定且从容。

    尉迟消勉强地笑了笑,挠了挠头,心想如果这时候进来个人,恐怕他明天就要被杀头,谁也救不了他。

    可越看越觉得这小孩儿又可爱又好玩,一时间竟忘了缠在心里多日的阴霾。

    他用力抿抿嘴,压下嘴角,正要说什么,忽然听见外面有声音。

    “六皇子,您怎么来了?”狱卒的声音从有些远的地方响起。

    “尉迟家的小世子在哪里,带我去见他。”少年的声音回道。

    尉迟消一时大惊,忙抓住身边小人喊道:“变回去,快变回去!”

    那小孩却不解地看着他。

    等那狱卒点头哈腰,极尽谄媚地把六皇子谢?请过来时,便看见尉迟消坐在依然阴暗脏乱的牢里,神色有些紧绷,看着门口的两人。

    “你先下去吧。”谢?说。

    “是,是,小人就在外面,六皇子您有事吩咐。”那狱卒讨好地笑着,连连鞠躬,几乎是弓着腰离开的。

    谢?走进来,看了看尉迟消,有些局促地站着。尉迟消也看着他,但眼里有些藏不住的紧张和心虚。

    他身旁的小人却很淡定从容,默不作声地打量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谢?却好像没看到那小孩一般,把手里的锦盒放在桌上,站在那里不由自主地扣着手指。

    那是谢?的一个小动作,他从小紧张时便会抠手指。

    谢?只是局促地站在那里,一心想着说些什么打破这份沉寂,尉迟消却愕然地看着那张放锦盒的桌子。

    房内虽然打眼一看没什么变化,但是细看便可以发现,那房中央摆着一张木桌,没有霉味,也不潮湿,床板上铺着一块柔软的黑色兽皮,摸上去极为软滑。

    不过,看谢?的反应,应该是看不到此刻正坐在他身旁仰头看着他的小孩的。

    微微松了一口气,便听见站着的少年有些紧张地叫了一声:“消哥哥。”

    他垂下眼皮,不知道怎样面对他,道:“阿?,你怎么来了?”

    面前这个人,是谢近荣的儿子。

    谢?听到尉迟消的话,向前走了一步,说道:“我听说你进了牢,怕你吃不好,给你带些吃食。”

    面前的少年长得清秀温润,一看就是很纯良的面相。

    他从小便是谢?的伴读,二人是孩子时关系极好,他记得谢?从小就是一副慈悲为怀的模样,连只蚂蚁都舍不踩死。

    看着面前这个比他还小一岁,但已经长得温润秀雅的少年,尉迟消忽然想到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是十一岁那年。

    尉迟消要去边疆的那天,去找谢?道别,十岁的谢?一屁股坐在床边的地上,毫无皇子的架子,小小的人儿粉面墨眉,眼睛却一下子就红了。

    “阿?,我今日便要走了,随我父亲去边疆了。”说着这话的尉迟消,心中有憧憬也有不舍,“你往后要用功读书,我会常给你写信的。”

    “……”小红眼睛不说话,把头低下去。

    “你怕冷,等到了冬天,我给你打一匹狐狸毛,给你做冬袍。”

    “……”

    尉迟消站了一会儿,知道时辰快到了,只得转身欲走。

    “消哥哥……”身后的人开口了,声音闷闷的。

    “我不要狐狸毛,狐狸会死的。”他说。

    他敛了敛神,看向面前的少年,他们已经四年没见了,没想到一见面,竟然是在这样的场合。

    这样尴尬的身份距离。

    他扯起嘴角,对谢?笑了笑:“多谢……六皇子。”

    听到尉迟消唤自己六皇子,谢?明显顿了顿,然后说道:“消哥哥,你过得好吗?”

    这话一出,连谢?自己都愣了。

    尉迟消的父亲刚刚去世,他又被自己的父亲押入大牢,自己竟然问他过的好吗。

    尉迟消也不说话,两人又陷入一阵尴尬。

    尉迟消被这一问,问得心情又低落起来,他转眼看身旁的小孩,却见那小孩也关切地看着他。

    他没什么表情,只一双眼会时不时流露着孩童的情绪。

    尉迟消心里一软。

    他回头对谢?温和地说:“你呢?过得可好?”

    谢?听到那人终于跟自己说话,有些雀跃,忙答道:“哦我,我很好。”

    然后便如临大赦道:“消哥哥,宫里人都说你是妖物,但我,我相信你。”

    尉迟消想了想,笑了一下问道:“可你知道他们说的红光是哪里来的吗?”

    “我,我不知道……”

    “那你相信我?”尉迟消问道。

    “你是我的朋友。”谢?说,眼神温和坚定。

    对啊,皇帝犯的错,与面前这个人有什么关系呢?

    他笑了笑,而后垂了垂眼皮,看到了手里拿着的一小壶酒:“喝一杯?”

    谢?有些窘迫地摆手道:“我不会喝酒。”,而后又看了看尉迟消,思索了一下:“不过,今天陪消哥哥喝一小杯。”

    谢?把食盒打开,端出了一盘盘精致的糕点,还有一壶酒和两个酒杯——他其实带了的,想着如果尉迟消想喝,自己也不是不能陪。

    尉迟消拿过小酒杯,将母亲带的酒倒了进去,说道:“这是我母亲酿的,你尝尝。”

    谢?接过酒杯,似是很高兴,仰头喝下,呛得直流泪。

    喝了这一杯,谢?怎么也喝不下了,只说如果尉迟消喜欢喝,以后便天天让人来送。然后和尉迟消聊了聊自己这几年都做了什么,有了什么长进,带着久别重逢的雀跃,他同尉迟消谈起除夕夜那棵凤凰花树,特别好奇又憧憬。尉迟消全程只默默听着,偶尔把头转向床上坐着的小孩,眼里有笑意。

    如果见面的地方不是在地牢,就更好了。

    尉迟消看出谢?对那棵边境的凤凰花树也有疑惑,但他没说,谢?也就不主动问。

    他很懂事,不是四年前那个爱哭鼻子的小孩了。

    聊了没一会,谢?便走了,大牢不是将军府,纵使他是皇子,也要守父亲的规矩。

    谢?走后,尉迟消看着满桌子的糕点,晃了晃手中的酒壶,转头看向榻上的小孩。

    他一直乖巧地坐在那里,方才谢?说话,他便蹙眉认真地听,仿佛在极力辨别消化一般,每次尉迟消回头,都能看见他严肃的表情,觉得甚是可爱。

    尉迟消招了招手,示意小孩到桌边来。

    这次他没说话,那人会意,小小的身躯咕噜翻到床边,轻轻巧巧地跳下,走到桌边坐下,一派从容。

    尉迟消拿起一只桃花糕,递到他嘴边:“尝尝?”

    冷峻的小孩低头看了一眼糕点,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眼里却藏着好奇,然后张开小嘴,咬了一口。

    似是满意的表情,他伸手接过了那块糕饼,颇为认真地吃起来。

    尉迟消仰头喝了口酒,瞧着那悠然坐着的小孩,表情虽稚嫩地严肃,眼里却亮亮的,甚至有些雀跃的光。

    忽然就想逗逗他,他把酒壶凑到他嘴边,小孩接过,心无芥蒂地喝了一口。

    片刻后,尉迟消眼睁地睁看着小孩的脸和脖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的微微发红,接着,他发现凡是裸露出的皮肤都变成了同样的颜色——

    尉迟消伸手摸了摸小孩的脸,有些发烫。

    他才一股愧疚直涌心头。

    但是道歉已经来不及了,小孩严肃地蹙眉,探究似的看着他,撞上尉迟消心虚的眼神,了然。

    而后,尉迟消只看到红光大闪,一闪而过,穿着黑袍的小孩气呼呼消失了。

    他揉了揉鼻子,抬手喝完了最后一口酒,把酒瓶放在桌上,回头望向空空如也的桌子半晌,抿着嘴偷偷笑了。

    这小醉鬼,竟然没忘了打包带走。

    尉迟消又坐了一会儿,默默爬上了床,拖那小鬼的福,床板不再吱吱呀呀了,上面还铺了一块柔软温暖的兽皮,他躺在上面,前些天的疲倦排山倒海般向他涌来。

    半个月以来第一次有些沉稳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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