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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心口被什么东西闷击了一下，连带地，连耳边所听到的繁杂声响, 都有一瞬间像是被玻璃罩子隔绝开去, 变得朦胧而不真切起来。
——他好像，从来没有被人以这样的方式对待过。
宁泽川的人生，被迫划分成了两段。
恶疾缠身之前，他算是天资聪颖，也较为幸运的那种人, 没有费太大的周折, 就搭上了时代的顺风车，拥有了堪称辉煌的事业。
然而，渐冻症来临之后, 一切都远了。他逐渐不能动，不能说话。过往曾萦绕在他耳畔的那些尊敬、赞美之词，甚至是辛辣恶毒的嫉妒之词，都再也无法听到。他听得最多的，除去小声的同情和惋惜，还有就是还在世的远房亲戚们，商量如何分配他的遗产。
他身为人最基本的尊严和需要，早就被其他人淡忘了。唯有在那个虚拟的诺斯特大陆之中，才能求得一点慰藉。
后来, 他成为了诺斯特大陆的创世神，由于无所不能, 他会被人们敬仰、膜拜、恐惧、狂热追随……一切就像是一份份过于贵重的礼物，有时甚至让他难以产生真实感。
然而，这是第一次, 有人在他面前，拿起剑，珍而重之地守护着他。
这便是……他最虔诚的那位信徒吗？
浓稠的雾气很快弥散在他的视野之中，暗色的不规则形斑块，一点点扩大，蚕食掉原本清晰的画面，阻断在他与埃德蒙之间。
宁泽川没有移开目光，而是将那个黑金色的背影，深深地烙印在脑海里。
——直到再也看不见对方的任何一点轮廓。
他缓慢深吸了一口气，任冰冷的空气充斥了五脏六腑。而后，闭了闭眼，转过身，望向前路。
进入迷雾内部之后，由于卡厄斯庞大的雾状身躯盘亘在此，阻断了外部的所有光线，仅有一些前人点亮的暖色烛光，从路旁低矮错落的房屋中透出，摇曳着，微弱而朦胧，照亮了小片小片的区域。
此时，有几个衣衫破旧的人躺倒在路面上，急促地呼吸着，好似陷入混乱的梦境中，面带痛苦之色。
宁泽川的脚步很轻，白色靴子落在干燥的地面上，走过不安沉睡着的人们身边。
这片名为艾瑞德提的街区，被附近的人们称为绝望与荒芜之地。虽然处在诺斯特大陆最为富庶的王城之中，却像是被无形的屏障单独隔开了，从未受到王城的任何恩泽。一代又一代的贫穷在这里滋长、累加。出身其中的人们，从生到死，永远一无所有。没有人能逃离这个魔咒。
越是接近艾瑞德提的中心地带，土地越是呈下坡状。坡度逐渐加大，似乎正向着某个中心，陷落成一个巨大的深坑。
宁泽川走入那个深坑不久，便停住了脚步。
——他看到了自己正在寻找的东西。
深坑的底部，落着一个巨大的圆形物体，反射着点点昏暗的烛光。
如果不论那黯淡的色彩，那只淡紫色的眼睛依然是美丽的。即使它此时显得灰暗而毫无神采，网状的血丝攀爬而上，眼里像是刻着深深的疲惫，正空洞呆滞地望着身下干裂的地面。
好像是一只落满灰的旧皮球，被人随手丢弃在了某个坑底。
难以置信，它属于这个世界第二位格的混沌与秩序之神，是卡厄斯的一只眼睛。
宁泽川心底一颤，叹了口气：“卡厄斯。”
卡厄斯没有反应，似乎没有听到他的呼唤。
他定了定神，向前走近几步，神思涣散了片刻——
如果说，卡厄斯的眼睛遍布大陆的各个时空，那么，它通过什么来聆听这个世界呢？它的耳朵在这里吗？
最重要的是，它听得见他的声音吗……
他于是又提高了一点音量：“卡厄斯。”
清冷柔和的，来自上古神明的声音，回荡在凹陷的大地之中。如果这里有被鸟儿遗落的草籽，一定会急不可耐地生根发芽，抽出嫩绿的叶片，迎接光。
那只死气沉沉的眼睛，慢了半拍，忽的亮了起来。
它缓缓抬起眼，淡紫色的、恍若琉璃的眼眸，循着方向，一顿一顿地，转了过来，看到宁泽川，牢牢定住，深色瞳孔紧缩了一下，而后绽放出令人难以直视的炫目神采。
——是惊喜。
“记起我了吗？”宁泽川朝它弯了弯唇，眼露笑意，“那就回到我身边来吧。”
对方的反应，已经显而易见了。
这一次，卡厄斯一眼就认出了他。
宁泽川面上的笑意还未消退，忽见一道熟悉的刺目白光，自卡厄斯的眼底亮起。他心中暗道不好，正想要闭上眼阻止这道光线，却已经来不及了。
这光芒，他曾在两次进入卡厄斯之眼中的幻境之前见过。
一股强大的吸力从眼前那双紫琉璃般的瞳眸中传来。宁泽川只觉得神识不由自主地被吸入其中，修长身躯却像是无人牵动的木偶，倒在地面上。
卡厄斯之眼似是惊了。
它高高窜起，冲到半空中，悬在黑色迷雾的中心，眼珠360度快速转动，仿佛极力在地面上搜索着什么，四下张望，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角落。
它的视线，几次掠过了地上毫无生气的白色身躯，不知为何，却没有分秒停留。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就是自己正在寻找的人。
它的瞳孔频繁地缩放，眼神由震惊变得慌乱和痛苦。最终，亮光一点点熄灭，又陷入深深的失落和荒芜之中。
而后，它像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死气沉沉地落回地面，像原来那样看向坑底，不再动弹。就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失望。
从外部激烈缠斗的众人看来，萦绕在艾瑞德提中心的巨大黑雾，剧烈地莫名蠕动几下，又恢复了岑寂。
此时，正要认亲成功，却猝不及防被卷入卡厄斯之眼的宁泽川：“……？”
白光之后，一阵令人轻微晕眩的失重感袭来。
宁泽川想要稳住身形，才跨出一步，立刻感受到巨大的阻力。他略微低下头，原来自己已经站在一片清透碧绿的湖泊之中。水波暗涌，拂过他衣衫。沁凉的湖水，淹没到他腰际。
卡厄斯之眼，竟将他传送到了一片湖泊里。
还别说，这湖里的鱼看起来肥硕而鲜美，行动慢悠悠的，看到他突然出现也不懂得躲藏，反而好奇地凑过来看，好像完全不怕人的样子。
举目四望，是一片毛茸茸的麦田。一群人聚集在岸边，远远围成一圈，好像正举行什么集会。
这里，是过去，还是未来？
宁泽川正想着要如何上岸，忽然听到有人低声朝他喊：
“喂，你在那里干什么？”
原来那些围观群众中，有一名热心男子忽然回过头来，看到水里站着一个人，惊了一下，忙快步走来，左右张望片刻，从一旁的码头解下一段粗长的绳索，向湖中的他远远抛来。
宁泽川道了声谢，抓住那绳索，便踏着柔软下陷的湖泥，一点点向着岸上走。
“祭典已经开始了，你还在这里捉鱼？要是被主教发现，可别想有什么好果子吃……”那个人一边拉回绳索，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向后张望，生怕后面的人察觉他偷溜过来。直到看清宁泽川清冽出尘的模样，男人愣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不自在：“我好像没有在这附近见过你……”
当然不可能见过。
宁泽川微微一笑，问：“现在是什么年份？”
随着他从湖中走上岸，白色长袍离开水面，接触到空气，瞬间变得干燥轻盈，好像未曾湿透过一般。
男子注意到这一幕，眼睛和嘴唇慢慢张成o型，喉咙里像是即将滚出一声惊叫。
宁泽川把食指竖起，轻轻地嘘了一声。
“你……你是什么人？”男人语调慌乱。
“主神。”宁泽川轻描淡写地说，朝那群人围观的方向望了一眼，“那是谁的祭典？”
男人似是有些困惑，打量他片刻，眼里浮现敬畏之色，“您是光明神麾下的使者……”
宁泽川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不。我是主神，名为泽川。”
他的话音刚落，眼前的男人动作明显地一顿，视线越过他，迷茫地环视周围，嘴里喃喃自语：
“奇怪，刚才明明还在这里……人呢？”
宁泽川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向前走了两步，穿透自己的身体，在码头上四下张望，又顿住身形，右手握成拳，在心口按压片刻，像是在祷告，然后才悻悻地走回人群中。
这是怎么了？他怎么突然看不到自己了？
“过去是不可改变的，父神。”禾薇丝的声音出现在他耳边，“如果您做出了任何会对未来产生影响的行为，在这一空间的人们眼里，都会消失不见。只有那些对未来毫无影响的人，才能有幸看见您。”
禾薇丝的生命力好像变得强了一些。
自从他回到这里以来，是第一次听她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
宁泽川了悟：“所以，刚才他还在和我交谈，直到我说出自己的真名，便看不到我了。”
他想起几天前，他曾化身星萤，通过卡厄斯之眼来到与埃德蒙有关的过去。那时的他无论如何呼喊，也无法被战场上那个年幼的埃德蒙听到。
原来竟有这样的原因。
“是的，父神。毕竟，您的神迹若是显现，足以影响任何过去与未来。”禾薇丝轻声说，语调逐渐染上悠远的怀念，和轻微的战栗：
“近了，近了，我能感觉到她……她就在这里——那从我身上被撕裂而去的另一半灵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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