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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世世小说网 > 神明不能 > 第70章 暖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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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里长久的沉默后,屋门终于被那少年缓缓打开。

    少年站在门口,脚步虚浮,脸上冷汗未净,阴沉的脸上稚气未脱,他打量了远情一眼,有怒有疑,半晌,艰难地问道:“……你见过?什么意思?”

    远情看向少年的脚,那双脚重新缠的绑带比刚才的更厚,上面已经又殷出零星的血迹。

    他收回目光,敛神看向少年,点了点头:“见过。贫僧小时候有一次随师父出游,偶然机缘见过一个仙怪,那仙怪便长着这样的足,不仅脚这样,他的手也是这样。”

    少年皱起了眉头,嘴张了合,合了张,兀自震惊了一会儿:“在哪见的?”

    远情看了看少年的脚,“施主,不如先坐下,我与你慢慢道来。”

    那少年好似才后知后觉过来自己脚上的伤,眉心跟着一抽,思索了半晌,又迟疑地打量了孔涟一眼。

    远情注意到他的视线,刚想解释,那少年已经挪动了步子,让开一点身:“……请进。”

    昏暗的房内,三人围着一张破木桌而坐,白袍和尚看了一眼少年被冷汗浸透的一张脸,垂下眼睫,孤冷的声音才缓缓道出——

    “小时候,有一次随师父下山历缘,偶然在旁边的山——便是……那座不妖山,机缘巧合见过一个仙怪,是一个长得极高大的人,虽有人形,他却手和脚长得异常,五指的指尖均再生一手,每手都如人一般长有五指,脚也是,同施主的一样。”

    少年听着,眼眶微微睁大,一双原本暗淡的眼缓缓透出一点光泽:“……那大师,可有问过,这到底是怎么来的,为何会这样?”

    远情顿了顿,“年少不懂事,曾冒昧问过。那仙怪道他乃一山怪族,族内皆长有此手足。可刨山掘地,攀山不掉,日行千里。我曾听那仙怪说,族内人以手足长的匀称修长者为尊,即各指尖手的五根手指匀称,不多不少,漂亮修长的,在族中地位便高。”

    远情打量着那少年越发震惊和明亮的眼眸,补充道:“我瞧施主的脚,若在族中必然也该是位高的。”

    少年惊奇地看了看自己裹成了粽子的脚,“这样的审美……太过怪异了吧?”

    远情略一思索,回道:“殊不知,也许在那山怪族眼里,我们的手足才是怪异丑陋的。”

    一旁的孔涟闻言,颇为惊妙地挑了挑眉。

    那少年沉吟,“对啊,对的……你说的有道理。”他心头又惊又疑,好半会才低声道:“竟是这样吗,可,可……我的手并不是这样。”

    他有些丧气地喃喃:“……我没见过我的爹娘,我从小被这里砍柴为生的爷爷收养,这世上只有爷爷见过我的脚,但他从不怕我,可惜,他两年前有一次上山砍柴,再也没回来……”

    “兴许,你的爹娘里有一个是那山怪族人,另一个是人类,才生出了你呢?”一直倚在桌边静静听着的孔涟悠悠开了口。

    少年对孔涟也不像刚才那般警惕了,他若有所思,半晌点了点头,“兴许是吧。”

    远情:“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脚穿大一些的鞋,不知情的旁人也不会多疑,若上山或出远门,这双足也更便利。”

    少年恍惚地点点头,“说到这个……我从小确实攀山稳健,从没摔过,”接着他又想了想,斟酌地问道:“……你不是匡我吧?”

    远情低垂着眼:“出家人不打诳语,且住持与我同去,施主若不信,可以去问权岂住持。”

    远情说完抬眼看着少年,觉得他眼中一直携带的那股子阴郁都消散了不少,只是整个人还是有些懵然,远情和孔涟走的时候,还是处于被这事冲击到的茫然中。

    远情已经迈出了茅草屋,才想起一直不知道这少年的名字,转身问到:“施主,既结识,贫僧还不知施主名字。”

    少年从自己的思索中回过神:“我叫莫峻……莫是跟着爷爷的姓,峻是崇山峻岭的峻。”

    从莫峻处离开,夜色已经深了,远情与孔涟走在潺潺河边,远处能看到城里万家灯火,月亮宁静,夜风冰凉。

    孔涟背着手,本来不紧不慢跟在远情身后,不知沿着河走了多久,他忽然快走几步跟上白袍和尚的身影,与他并肩,侧身看了那人一眼。

    月光下的那个白色身影孤冷高清,侧颜起伏的线条在月下落上一层光辉,有如神祗。注意到孔涟的目光,他微垂的眼帘掀起,透亮的瞳仁看着红衣少年,眼光如海,包罗万象。

    孔涟在瞬间的恍惚过后,轻眨了眨眼,而后笑了:“你那些话是骗他的,对吧?”

    远情不置可否,淡声道:“让你看穿了。”

    “小和尚不问问我,是如何看穿的?”

    “你是妖,见过的妖魔鬼怪必然很多,自然知道我是在胡说。”

    孔涟眼带笑意地倪了远情一眼,道:“倒也不是因为这个,小和尚,你最大的破绽在于……”

    他并没有否认自己是妖,远情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撩起眼皮看他,静静等他开口。

    孔涟眉梢笑意满满,道:“在于不妖山。”

    “……有什么问题?”

    孔涟悠悠抱臂,答道:“这不妖山和遍妖山,山下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里面有什么,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为什么?”

    孔涟眯着眼,“因为凡是去过的,都没有回来过。”

    远情皱了皱眉:“山上真有妖?”

    孔涟解释道:“一座不妖山,一座遍妖山,若让你选,你会去哪座山头?”

    远情瞳孔微缩,已经品味出来八成——若是只听名字,自然要走不妖山。

    孔涟笑了笑,“可是世人不知,这不妖山上全是妖,遍妖山,一只妖也没有。”他道:“只是凡路过者,只听名字,全都会选不妖山。可这不妖山,凡进去了人,皆有去无回。”

    远情听完沉默须臾,“原来如此。”

    “其实只是一个名字。”孔涟轻笑一声,“小和尚,我有时候会想,你说当年会不会真的是遍妖山上有妖,只是妖们听说了之后,全都跑去了不妖山呢?”

    远情转头去看他,夜色冷柔的光笼罩在那人高挑的红色身影上,整个人看起来热烈又冰凉。

    孔涟不知想到什么,微微眯起目光,勾起嘴角,他脸上神色狂悖又不可一世,说出的话却是——

    “世人愚昧,只会断章取义,生灵万千,皆是井底之蛙。”

    远情只是沉默地打量着孔涟的侧脸,看着那人微翘的漂亮眼睫在冷风中带着一点灼人的温度,那人转动眼珠,斜倪着与远情对视。

    “小和尚,你编了一个故事,只为了让他以为自己是那仙怪族人?”孔涟转过身面对着,脚步沿着河边倒退走着,问:“为何?”

    “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异类。”

    “就算这样说,他也仍然是个异类啊。”孔涟道。

    “是。”远情顿住了脚,沉吟片刻,轻声对孔涟道:“我不能让他相信自己是个正常人——他是个异类这件事,他自己比我们更清楚。”

    孔涟看着他,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

    ——有的人一双眼只能装得下自己的苦,他人的便无暇顾及了,这种人,往往是得到过很多爱,在花丛锦绣里长大的。

    而那种只能看到别人苦,自己的却浑不在意的人——其实并不是浑不在意,而是大概真的感受不到。

    那种人,其实是并没有被好好爱护着长大的,他们一路走来,脚上的刺已经疼过了劲,但又对那些冷不防出现的尖锐敏感非常,于是长此以往,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一眼就能看到别人的伤在哪里。

    远情:“但是,比起‘你不是异类’这句话,我更该告诉他的是……”

    孔涟看着河边那道周身发着柔光的身影,寒冬冷夜的风骤然刮起,掀动雪白人影的宽大衣袍,天生多情的眉目盛着一双淡漠似海的眼眸,正直直地望向他。

    那一幕,在此后的千年里,曾无数次被孔涟反复拿出来回味,雪白的人影站在长夜,成了天地间唯一的绝色。

    而他说出的话,在以后相当长的时间里,成了孔涟唯一的救赎。

    “我更该告诉他的是……”他说——

    “你不是唯一的异类。”

    孔涟觉得自己当时的心一定是跳错了一拍的,他怔怔地看着那个像是冰雪做成的小和尚,一股异样的情绪在胸腔中几乎是暴虐地蔓延,他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嫩芽破土而出恣意生长的声音。

    ——好奇怪。

    冬夜的寒风越来越大,红衣少年却觉得有血气在蒸腾,他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人,站在那里不知已经有多久,直到远情攥了攥冰冷的手,提醒道:“风大,该回去了。”

    孔涟猛地回神,这才想到自己是个妖,本就是不怕冷的,可面前的小和尚已经冻僵了,那人骨节分明的手透明如冰,关节处却透着隐隐的红。

    孔涟还没从怔仲里完全清醒,下意识就上前一步,握住了那人的手掌。

    两人皆是一怔。

    远情怔是因为没想到孔涟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他身形一顿,下意识便想抽手,但转念一想,这又不是姑娘的手,且长这么大,又不是没被师哥拉过,何必反应这么大?

    孔涟怔是因为,那人的手太凉了,好像已经被冻透了,握起来像是一块化不开的冰。他心里一紧,不由自主地把那人的两手捧住,搓了搓,又凑过去哈了两口热气。

    远情心里的怪异开始升腾——这件事,师哥没对他做过。

    而孔涟焐了老半天,那人的手却还是冰凉似铁,他掀起眼帘看向远情,见那人微微蹙着眉,长睫轻落,兴许也是被冻的,耳朵尖微微泛红。

    远情恰好在这时抬起了眼,正正对上那红衣少年晶亮灼人的眼球,孔涟立刻笑吟吟地看着他,整个人清醒又迷糊,寒风刮过,却不知怎么的,孔涟觉得自己脸与耳在发烫。

    孔涟拉着远情的两只手,将那人冰凉的掌心贴上自己脸颊与耳根处,亲昵地望着他。

    远情的手心触到那人滚烫的脸颊与耳根,愣了,越发怪异的情绪让他不自在坏了,且这样的姿势,就像自己正捧着孔涟的脸一样,奈何面前的小妖浑然不觉,在夜色里笑得甜丝丝的。

    远情抿了抿嘴角,还是打算抽回手,刚一动,却听孔涟问道:“对了,你不怕他真去问那老和尚吗?”

    远情先是没反应过来,而后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连手都忘了抽回去,半晌,有点心虚,但面上仍然绷着一张八风不动的脸:“……住持近日闭关,莫峻小施主就算是来,也见不到住持。”

    孔涟嗤笑了一声:“可出家人不打诳语。”

    “……我愿明日念经跪祈一整天,抄经忏悔,求佛祖原谅。”

    孔涟却笑了,他眼睛亮亮的,嘴角有化不开的笑意,看着远情笑着低喃一句:“小骗子。”

    红衣少年的笑太过于烫人眼球,连月色都跟着暗了下去,凄清的风刮着脸,却不像刚才那般割人。

    远情猛地抽回了手。

    孔涟一怔,终于从半迷糊的神志里苏醒,如野草疯长的情绪堵塞了整个胸腔,他看着那人头也不回快步离开的背影,说不上什么滋味。

    远情闷头走着,再迈步,周身倏转至于不恕寺门前。他回了一半的头在余光碰到那抹高挑的红色身影时猛地顿住,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今夜……你早回去吧。”

    孔涟凝望那人纯白背影的目光染上一抹恍然,半晌,他情绪不明地低下头,胡乱嗯了一声。

    白袍和尚的手已经碰到了寺庙的门,正要推开,远情的脚又顿住了。

    “除夕寺内举行佛灯会……你,”他纤睫垂落,低声道:“可以来。”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上元节,山下城里还有花灯会。”

    他没回头,没看到背后少年在寒夜中晶亮的双眸。

    远情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那人答话。

    “来么?”

    孔涟在身后点了点头,才反应过来那人看不到。

    “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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