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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守却缄默一会，晌久方道：“不瞒小娘子，我是真将春儿当了女儿来养的……可，可我这一个糟老头，日日四处奔波不着家的，这房屋也是破破烂烂，能给春儿甚么好家呢。还记得往前有一会我是大半夜才回家，春儿就将饭菜热了好几遍，一直守着门到大半夜。你说，若是收了她为女儿，是捆绑了她，让她白白付出这许多。”
晏长归见他面色焦急，似想一下将自己的心思全数倾诉，她便也静静听着，放下了手中长短不一的木箸。
“春儿是个好孩子，可我不能耽误她捆绑她，与其让人在日日夜夜为我担心着，不如是干脆些，不让她成我女儿。可我有时候见着她却又犹犹豫豫，所以在她看来，我是一下亲近一下疏远……这事儿行不通的，小娘子不必再劝。”
她见人是要拒绝，仍道：“可春儿已将您当父亲了，认与不认，她都会为您担心，您当也理解理解她呀……”
“我理解我理解，小娘子您别逼我了。我全部跟你说了罢——我以前原是中了榜的，仕途大好之时碰巧遇上孟家贺家争瑞草之事，后来事情越闹越大，引得朝臣都纷纷站队，我替贺家说了句公道话。再然后陛下插手此事，勉勉强强才尴尬收场，我因是官位尚低，便被孟尚书随意挑了案子栽赃，择了天子殿前，左迁仁州定郡当个郡守。这些年，孟家倒是一笔笔帐算得清楚，每每有他孟家大官途经，定不会让我庇佑下的百姓有好果子吃，你说我要是收了春儿当女儿，岂不是害了她？”
晏长归闻言倒是听明白了，可其中那事儿还是不解，问道：“贺孟两家关系不和我早就知晓，想来应就是这瑞草之事起的仇怨罢，原委可否讲与我听？”
“正是。这事儿是老早的了，您不知晓也正常。当年气候不好，贺孟两家主母一同生了大病，都需那极其难寻的雪山瑞草做药引子。这东西本是孟家先寻到的，在折返回京都途中不知为何被贼人劫走，孟家主母因是没这味药治病便逝世了，但贺家主母说是受了好心人赠灵芝，病情是日益好转，孟家便肯定是贺家从中作梗，装了贼人盗药。两家仇怨由此结下。可指不准是哪位侠士见不得孟家做的腌?事儿，特意劫走的。”
“原来如此，”她轻道，又转了话题回来，“那，那退一步。你们就私下相称父女不行吗？”
“君子行事磊落，岂能如此？行啦。小娘子不必再说，我意已决。”
晏长归长叹了一口气，显得十分失落，缓缓起身向屋门走去，欲去教人回来吃饭。才推门开来便见春儿一个趔趄，扶住人站稳才看清她眼眶中蕴着泪，想来是自己与郡守说的全被她听了去，人推开晏长归，擦擦眼泪独自跑开去。
且说孟景中正与其父在院内信步逛着。
“近来怎么没听闻贺去江的消息？”孟尚书道，因年老身子都是微微佝偻着的，比自个儿子矮了大半个头来。
“您问的巧，今早正巧送来急报，说是贺去江已赶往庆城了，因是那地儿遭了叛军围堵。”
孟尚书抬头看向人，颇有欣慰地问道：“你干的？”
“父亲所言差矣，勾结叛军惹的将军两头奔波的事，儿子可做不出来。只是稍稍提点了一下那些叛军将领罢了。”
孟尚书轻笑了一声，“你倒是会做事。却说陛下那怎么样了？”
“陛下还是念着您的，听闻是在朝上还唤了您来着。且说，若是我们家失势，那朝堂可就只有朝家一家独大了，相比于先前境况，陛下倒是更忧心如今。这不，已将朝尚书派到边疆呆着去了？”
“再等等，再等等，日子还长。”孟尚书笑道，看着这院子里的满眼春光心情大好。
“父亲，我听闻阿姊修书回家，写了些甚么？”
“你阿姊说教你不要搞那些虚头巴脑的小动作，陛下不是甚么都不知晓的，诸如此类。”他叹道，“我倒是真后悔把她嫁入皇家。要是让她年轻时择一个喜欢的嫁了，如今她过的舒心，我也能不必与我亲女儿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关系如斯——我老了，成女儿的累赘了。”
“父亲怎能这般说自己呢？您是国之栋梁才是。”
他顿了顿，惋惜道：“我膝下中最疼的就是你与你阿姊。你们母亲被朔方贺氏迫害致死后，是为父独自将你们拉扯大，单是希望你们开开心心一辈子——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原以为，把她嫁入了那万人欲往的富贵之地是为了她好，可到头来不过是为了成全自己高升，蒙骗自己的傻话，这是我这辈子做的唯一的错事。”他太息一声，转头看看这周遭，又抬头看向挂在天穹的金轮，因那光亮刺的眼睛生疼，眯眯眼抬起手臂贴在额上，“为时晚矣。”
孟景中自晓父亲往昔对阿姊疼爱非常，如今关系变成如此模样倒真是诛心不见血，缄默许久。
忽是风起，吹得院内长枝花茎乱颤，蔽芾的叶碰撞发出声响，直拂过廊间垂下的帘子，拍打在户牖之上，击得一片嘈杂。
孟兵部仍佝偻着身子，耳畔回荡着呼呼而过的风，拍拍儿子正搀着自己的手，颇有深意地叹道：“起风了——你我先且回避罢。”
经三日几近不停歇的奔波，贺去江领队在山岭间迂回，因是那庆城地势较高，三面环敌，只剩背面是重山座座，敌方守军薄弱之处。他自知两千铁骑若是走了大道，从正面对敌胜算太小，十分容易被包抄，故定下绕小道从背后直入城中的计策实意为不打草惊蛇。一旦成功，与困守庆城内的五千士兵汇合后，胜算将大增。
贺去江打小便跟着父亲在塞外磨砺，对用兵打仗的事情自是在行，也算是骁勇剽悍。可当他正行路时，怀中因无了那温香暖玉有些空落，思至此处他倒被自己方才的思绪吓了一跳，稳心神又御马看路。
只待是日落西山，铁骑暂歇于一块环山地带做补给调整。他边吃着口粮边看山势图，待吃完了便拍拍手喝口水，又将山势图铺在磐石上。
“定郡庆城，二地为我方所据后应继续占据这几座城池，这样通往自州城通往西北的关口方能扼死。”他用剑尖点了点图上的城池标记道，言罢看了看身旁副将，“仁州东南西南两个方位已全被攻占，剑锋直指我们这处。而陛下调集的十万兵马还差大半月才能到，期间怕是只能以战养战了。”
那副将思索了几番方道：“是，只能如此了。且说这几座城应当还未被敌方占据，击退在庆城的敌军后，我便直率军赴那几处布兵。”
“那便这样。”他拍拍身旁人肩头，“辛苦你了。”
“不辛苦，明日就到庆城了，我待会再去嘱咐一声，可得让大伙做好准备。”
入夜后冷的多，微凉的风吹过这片的沙石，篝火不停的爆出火星，贺去江正靠在巨石旁想事，见身旁副将拿出了怀中揣着的一封皱巴巴的书信展开来看，那眼底深处尽是柔情，若是旁人瞧断然想不着平日虎头虎脑的副将今夜竟有如此模样。
但贺去江见怪不怪，自知跟了自己老久的副将看起来凶巴巴的，实际上可爱得很。笑问道：“又怎么了？”
“这信是我们还在京都时我家大娘子寄来的，说她在塞外都好，肚子里那个也好，就是总爱动，教我不要担心——算来我家那个怀胎七月了，我名也给孩崽子起好了，男的就叫保国，女的呢就叫如花，如花似玉的如花。”
贺去江闻言拍拍他肩，“兵书读读都读傻了，名字这事儿还是教给令夫人操心罢。言罢转头将眼前明亮的篝火纳入眼中，“待这次仁州之乱平了，我便让你早些回家团圆。”
“等到我回去啊说不准我家大娘子已经生了，她在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不在，委屈人跟了我这么多年，”副将惋惜道，又叹了口气，“女人生孩子就是鬼门关走一遭，待回去了啊，我一定要去京都把所有摊上好看的簪子器物都带回家送给我家娘子。”
“好，买东西的银钱都算我的。”他笑道。
“好兄弟！”副将拍拍人背笑道，“诶，将军，你和那个留在定郡的小娘子到底是甚么关系啊？”
贺去江不语，佯装未曾听见。
“说实话，那小娘子生的可爱水灵，心也好人也好，难不成你没有半点心动？半点都没有？按我多年跟着你的经验来看，你自有少年轻狂气儿在，虽然说杀敌的时候有点恐怖，平日里头还是很好相处的，瞧着冷漠其实心里头比谁都热忱。不就是不好意思讲呗，等咱灭了庆城敌军折返后我便替你去跟人说——副将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闭嘴。”
“你看你急了你急了你急了你急了你急了你急了。”副将笑道，用肩去撞撞他，“还说不喜欢？甚么时候骗得过我这火眼金睛，啊？”
二人便这般有的没的搭着话，稍且休息了会。待夜过，东方露鱼肚白之时便熄了篝火重新整军备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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