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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淮修长的手指点在案几上,他低着头,沉积的浓墨映照出半眯的眼眸,笑声冷得像是倒灌的夜风。
褚晚龄没有回身,只是兀自翻动书册,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其中的篇章字句,语气轻淡如风:
“......至多不过,自食恶果。”
第一丝天光破云时,卫至殷的步伐沉重似铁,而对面的许一盏话音刚落。
她的上一句话是,“你管我是为了谁呢?”
“......”卫至殷闭眼片刻,尽量放缓语气,“你不能总为他活...小心!”
在他眼中,一点锋利的寒芒逐渐放大,贯风袭来,直扑许一盏毫不设防的后背。
——下一瞬,许一盏蓦地回身,侧步避过暗芒的霎时,刻舟剑亦骤然出鞘,贯若白电。
然而未等她仗剑反扑,一记手刀抢先落在她的肩颈处。许一盏浑身一软,难以置信地回眸,眸中盛满卫至殷神色阴沉的脸。
“你他妈......”
卫至殷抬手扶住她趔趄的身形,覆额的长发挡住他暗潮汹涌的眼瞳。
“睡吧。”卫至殷低声说,许一盏受他一击,已经浑身绵软,卫至殷便自顾自地将许一盏扛上肩膀,侧头吩咐,“长生斋从今日起闭门谢客,任何人要拜访斋主,都先将名帖交给我过目。”
一干门徒面面相觑,都是焦急万分,还是许七二胆大些许,主动叱问:“......你、你想把师父如何?”
“不如何。”卫至殷道,“保她的命。”
在他肩上,许一盏的双手犹然握着拳,破碎的脏话从她嘴里往外蹦,方才射向许一盏的那道暗芒早已坠地,原是一支银制的筷子而已。
射出银筷的人影也从檐后窜出——是专司许一盏人身安全的那名暗卫小和尚。
许一盏被他并指点在睡穴,顿觉一阵困意翻涌而上,连卫至殷接下来的话也听得断断续续:“你我制不住她...不管......饿不死就行。”
她的眼皮开开合合,实在难以维持清醒,隐约瞥至许七二满是担忧的脸色,也反应不及该做什么回应。
及至卫至殷对小和尚说:“传信回东宫,问太子下一步命令。”
许一盏心中微动,却再也无力支撑,眼睑落下,光亮就此隔绝。
......是太子。
那倒也算,万幸。
至多不过,自食恶果。
梅川的暗信千里加急,送入东宫时,太子正在廊下独酌。
琉璃盏中的琼浆澄澈,宛如夜雨之后涨满的一池秋水,又像某人坦荡无比的一双眼。
褚晚龄凝眸片刻,“退亲”二字映入眼帘,他便一抿唇,压着唇角隐约的上扬弧度,扬手将酒泼在脚边。宫侍连忙引了风氅上前,搭在太子双肩。
太子显然喜不自禁,但还端着架子道:“备些宵夜,本宫亲自送去御书房。”
随后廊回灯凋,留守御书房批阅奏折的褚景深难得又听见宦官传告,太子求见,还带来了一盘糕点。
好儿子,连他父皇不怎么挑食的优点都记得,专带了他最讨厌的桂花糕。w~
褚景深百忙之中接见了太子,谢绝了半数太子妃候选的太子殿下满脸喜色,主动提起阔别四年未见的太傅,处变不惊的外壳层层剥落,第一句话是:
“——父皇,太傅退亲了。”
褚景深:“?”
太子殿下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语气过于轻快,又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真是遗憾。”
褚景深:“.........”
你不对劲。
你很不对劲。
尽管他儿子竭力压着嘴角,故作严肃,但他知道,他儿子就是在笑,在狂笑。
但褚晚龄鲜少在他面前露出这么真情实感的神态,以至于褚景深一时间不舍得质问他的真心。
皇帝陛下琢磨了片刻措辞,试探着问:“哪里遗憾?”
褚晚龄痛心疾首地道:“太傅三十有余,还无妻儿,为人学生,儿臣不能不担心。”
“好办,召他回来,朕给他赐个婚。”
褚晚龄连忙摇头:“太傅出身乡野,高门贵女和他并不匹配。儿臣想告一段时日的病假,去梅川......”他觑了一眼褚景深喜怒莫测的脸色:“......帮太傅择一良配。”
褚景深默不作声,心中千言万语,都在神采飞扬的褚晚龄面前铩羽而归,他犹豫许久,还是决定先维护一下两人岌岌可危的父子关系,强迫自己赞道:“好,真是孝顺!”
龙颜大悦,褚景深御笔亲题,迎着褚晚龄熠熠生辉的眸,在儿子额头上朱批了一个偌大的“孝”字。
大孝子、大孝子。方方面面的大孝子。
待到太子殿下谢恩离去,褚景深关怀备至的笑容顿时消失,身边的贴身宦官垂首研墨,不发一言,但他知道,程良是褚晚龄少时最亲近的宦官——也因为程良是先帝最器重的宫侍,褚晚龄和褚晚真都对他较为尊重。
程良也留意到褚景深的目光,慢悠悠地一撩衣摆,礼道:“陛下有何吩咐?”
褚景深:“......”他揉揉眉心,犹豫地咬了一口桂花糕,“程良,你是看着太子长大的,比朕更懂这孩子。”
“奴才也只是略知些琐碎的事务。”
“正好,朕问你一件琐事。”
“您请讲。”
褚景深吐出那口桂花糕,问:“太子喜欢吃桂花糕?”
程良:“......这倒不曾听说。”
毕竟这也太琐事了。
褚景深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继续问:“那他喜欢男人?”
程良:“?”
......???
您管这叫琐事?????
长生斋闭门谢客近半个月,负责后厨的换成了食素的暗卫小和尚,长生斋上下都只能仰仗稀粥馒头度日。
饿不死就好的许一盏连个馒头也没有,因为卫至殷喂她馒头时她表现出了超常的攻击性。
比如险些咬下卫至殷半个手指头。
她不信这是太子的命令了,她怀疑这是卫至殷想饿死她卷她家财。
且人赃并获。
许七二捧着一钵水煮青菜,眼见着师父被绳索束手缚脚,绑在床上,疑似被休的卫师娘正面无表情地给师父喂粥。
......有点像图本上画的小图,还是师父不准他们看的那种。
温热的白粥很快被吃得干干净净,卫至殷扯着许一盏的衣襟给她擦嘴。
许一盏掀了掀眼睑,叼着一片菜叶,有气无力地道:“肉。”
卫至殷低头收拾碗筷。
许一盏:“...我想吃肉。”
许七二瑟瑟地别开眼神。
“......”许一盏叹了一声,语重心长地唤,“小卫。”
卫至殷抬眉:“何事?”
“老娘早晚生吃了你。”
“静候佳音。”
卫至殷一边说着,一边早有预料似的从许七二放在一旁的青菜钵里摸出一枚刀片,凉凉地瞥了许七二一眼。
许七二连忙低头认罪:“是师父托梦让我带的。”
许一盏:“?”
卫至殷押着许七二一起出门,临关门时不忘上下打量许一盏一番,后者已经来了精神,冲他翻了个白眼,以告无虞,卫至殷便满意地合上房门离开了。
在他离开后不久,许一盏静心听了会儿房外动静,确定四下无人,叼着青菜的嘴也忽地一松。
原先被她卷在嘴里的青菜落回地上,一枚银光湛湛的刀片从中无声地滚了出来。
许一盏极为难过地叹了一声。
许七二,救驾有功,今年压岁加一文钱。
松开手脚的许一盏如虎归山,未等天亮,她已靠着那片小刀磨断了手脚的绳索。
但很显然,她不可能靠着这刀磨断卫至殷的脖子。
许七二,思虑不周,今年压岁扣十文钱。
奈何她的房间都被卫至殷没收得所剩无几,落兵台也远在庭院,刻舟剑更是不知所踪——呵,卫至殷。
许一盏想了想,决定先去卫至殷房间拿点钱,再出门去吃肉......不是,买把刀,回来就找卫至殷和那小和尚,手起刀落,一刀一个。
然而当她蹑足贴墙而过,临近卫至殷所住的客房时,忽然听得某个轮值的门徒快步赶来,扯着嗓门喊:“师娘、师娘——”
卫至殷的房门应声而开。
许一盏:“......靠。”
她闪身藏去近处手植的一棵柽柳之后,眼见着那门徒气喘吁吁,扶着门框,道:“师娘,有人敲门。”
许一盏认出来了,叼,许七二,压岁扣完。
卫至殷抱剑倚门:“名帖?”
许七二连忙在怀里摸了摸,递上一折名帖:“是个公子,好俊的公子!——他、他说他回来看师父...他叫、叫许三思!”
明月高悬,仿佛一面明察秋毫的镜,人间一切避世潜藏的隐晦,都在此时此刻一览无余,似被不可知的神明尽收眼底。
许一盏手脚冰凉,耳边无尽回荡着许七二方才说过的三个字。
许三思?
——许三思。
......娇娇太子。
她茫茫然地抬眼,余光定在檐边近得离奇、似要落足梅川的那轮月上。
柔光清和,月也凝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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